小别墅的厨房里冷气还是很足,吹得闪电毛都偏了。闪电把这俩干架的人骂得很脏,这副气得耳朵一抖一抖的样子,倒是马淑梅蹲在一旁想起了一些往事。闪电在单位里是劝架的一把好手,工作嘛,发生点口角那是常有的事。只是此刻,马淑梅不合时宜地想起一句不知对不对的话。两个女孩同时标榜讨厌对方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是朋友了。
这句话不是她说的,是马淑梅曾经的老师说的。
在高中办公室里,班主任张芝音看着两个穿着军训服的汗津津的学生。两人来之前在军训的连营比赛上当着几个班的面先是互呛,之后差点当场打起来。张老师对着各自望着一边窗户的两人叹了口气,不满道,“看什么呢,看我啊。”两人回过头来,头倒是对着她,眼睛就是不看她。死犟。
张老师分别牵过她们的一只手叠在一块,这可以荣登高中生最尴尬的场景之一了。孙兰的指尖一碰到马淑梅的就触电般一甩,跟摸了高压电线似的特别嫌弃,“又不是小学生……”马淑梅撇了撇嘴。
张老师拉开抽屉,翻出两包五香豆干,“喏,还有两包这个。我觉得挺好吃的。”她俩接过了,孙兰揣进口袋里,马淑梅直接撕开吃了,孙兰余光给了她个白眼,张芝音看着她吃得挺香,笑了一下。
张老师让她们拉两张椅子坐下,气氛缓和了点,她就说,“根据我的人生经验呢,两个女孩同时标榜讨厌对方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是朋友了。”
从没听过这么荒唐的话。孙兰脸都抽搐了,好他大爷的肉麻,都不敢看杀千刀的马淑梅什么反应,但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反对,张老师早看出她想干嘛,“哎,年轻人话先别说早了,等你二十多岁的时候再来说。”
孙兰一脸无语,她都快十八了,能不能别倚老卖老显得自己很老似的,“有区别啊?”
蹲在地上的马淑梅一把搂过闪电的脖子,揉它的头让它别闹,对同事们放尊重点。孙兰家里人几年前打电话给马淑梅,电话里讲了个好消息,说已经评上烈士了。马淑梅最放心不下的一件事也终于落定,这也成了她申请退伍的最后一个契机。
孙兰弥留之际是清醒的。说来啼笑皆非,她们相伴太久了,所有能说的话都说完了,最后一刻竟想不出说点什么好。于是插着管子的孙兰跟马淑梅拉钩,将来如果还能相遇,就用“葵花点穴手”和“葵花解穴手”作为接头暗号。最后关头还整这么喜庆。
谁变了,谁就是,王、八、蛋。
所以回到那句话本身,它到底对不对呢。马淑梅都快奔四了,她觉得还是很有道理的。要是特别瞧不起某个人,最通常的解决方法就是避开。不联系、不说话,没什么交集是最好。要是见到,要么保持视线不接触,最多给个白眼,要么公事公办讲两句。跟朋友聊起来时,大概也只会暗搓搓讽刺两句,换做脾气大的人可能跟朋友在背后大骂那人有病。大概对方也是这样的吧。
要是当面跟对方说,我最讨厌最瞧不上的人就是你,那起码得恨到一定地步才行。推也推不开,跑也跑不掉,只能怒气当面撒了。那要是对方也当面这么说,可真是巧了。当面说坏话,要么是“都别活了”的心态,要么是觉得就算表明了态度,对方也不会因此报复。
讨厌归讨厌,为人上一码归一码,公私分明。这何尝不是一种对于对方的认可。要是跟朋友圈里的所有人都说了,我最讨厌的就是她,起码说明自己觉得这么说不算掉价。能当成对手的人不是太拉跨,如果是个爱放别人自行车轮胎气的,说出去“是我最讨厌的人”,显得自己也智商不高。
不过,朋友有很多种。老死不相往来的也可能是朋友,从来没承认过是朋友的也可能是朋友。谁也不知道柳锐和傅自凡是哪一种。
两个女孩终于分开了,但柳锐冷着脸,傅自凡擦了下眼睛。柳锐气不过,不是她有什么好哭的啊,她才不信她会真的哭,“你这是在暗示我做错了吗。”
马淑梅用力拉回闪电的绳子,双手抓住他的嘴不让张开,大黑背就差站她脚上了。
“行了行了回去吧。”马淑梅打圆场,没想到正式入职前能遇到这段小插曲,她对别人吵架向来没什么八卦欲望,反正饭也吃得差不多了,该给闪电吃的东西刚刚她也揣上了,这可不就该回去了。话音刚落闪电就奔到了门口,跟小火箭似的,好家伙,刚才放哨的时候还以为它瘸了呢。傅自凡也跟上来,马淑梅就想立马离开这尴尬之地,这俩同事想吵就自己继续吵吧。一路上那些园林、池塘还是挺吸引人的,就是马淑梅此刻不好意思再闲情逸致,没看上几眼。谁能想到,走是走到了宿舍门口,柳锐竟然也跟着一起到了。
傅自凡开锁拉门,柳锐朝里边张望,这就是个宽敞了一丁点的学生宿舍,连地砖都没有,两人间,窗户还挺大。
看小姑娘那很想探究一下的劲儿,马淑梅看了眼傅自凡,不确定要不要让她进来看。反正自己的行李箱还放在原地,东西也没摆出来,就看傅自凡是怎么想的了。傅自凡还没接收到她的眼色,柳锐就信步走了进去,傅自凡也没出声反对,马淑梅见她表情无异色也就没拦。
有一半一看就是傅自凡的,柳锐看着就窝火,“你就住这么个地方啊?”
傅自凡嘟囔你不也得住吗,被柳锐一个眼刀。马淑梅的眼神在两人中间来回扫了扫,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对。貌似确实是柳锐看姓傅的不顺眼,爱找傅自凡茬。不过两人的关系不尴不尬,不知到底有什么过节,她也不想非要别人介绍下身份。马淑梅把行李箱放倒拉开,布置起自己住的地方来。
“这小狗也住这儿啊?”
马淑梅回头看了柳锐一眼,客气地说它不住在这儿,住在专门的宠物饲养地,这是我住的。柳锐打趣说它住得比咱们还好呢?马淑梅说别提了,我是托它的福才能来工作,啃狗,没公司要我,它早被老板看上了。柳锐笑了,没好气地问傅自凡,你呢?傅自凡说还是来试试。柳锐嗤笑一声,走了几步推开了卧室边的一道门,马淑梅这才发现这道门能直接通往另一间。
柳锐摆摆手,“那从今天开始,我们仨就住一块了。”
“不是,凭什么你单人间啊?”傅自凡像是急了。
“我怎么知道?问老板去。”柳锐一个瞪眼。跟马淑梅说声走了,马淑梅应声,傅自凡准备打招呼的时候她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傅自凡不可理喻地指着门,看着马淑梅:“哎?哎?就刚刚!你看到了没有?”
收拾行李的马淑梅抬头,莫名其妙,“什么东西啊。”
闪电偶尔抖下耳朵,身上黑黄交错,没有揣着爪子而是张开四肢趴在地上。
这里连着上床的梯子竟然是九十度垂直,又细又窄,硌得脚疼。傅自凡抚摸着梯子的设计,拍了拍它,震动直接传导到床脚,“垂直?搁这预备升天呢。”
床宽大概是85的,要不是那半边栏杆,马淑梅翻个身就能掉下去。仿佛回到了部队,不过好歹这是两人间。虽然是三楼,但房间里没什么气味,显然通风很好,只是温度低。要是手伸长点,从窗户就能摸到花草,不远处的香樟树长得有三层楼高。阳台是跟隔壁共享的,还算宽敞,宽度能摆下两张木头椅子。这栋居民楼所处的社区地段,跟房间的格局格格不入。
手中收拾着床单,膝盖跪在床沿上,手臂来回平扫皱褶。马淑梅刚才回想起跟孙兰在张老师办公室的时候。人的大脑很奇怪,有时候重要关键的事记不得,本该遥远的记忆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清晰。那天阳光很浓,映在教学楼的墙上是玫红色的。如果仔细想想,张老师也是个挺有意思的人。她和孙兰都顺利考进大学后,暑假里带张老师去济州岛旅游。那也是马淑梅第一次旅游。
中午找了个小披萨店,因为几个人都没吃过披萨,这几天都在找披萨吃,却都觉得很不美味,于是找了家韩国网上口碑很差的披萨店,店里都是意大利人,应该很正宗。别问为什么到韩国旅游找披萨吃,有时候人旅起游来就是这么没头没脑。
当时张老师40多岁,几乎不会说什么英文,韩语更别说了。马淑梅和孙兰在办酒店登记,就让她先下车去店里坐着。十分钟弄好之后,她到了店里准备点菜。
张老师:点好了。
马淑梅一脸迷惑:你是咋点的?
原来她嫌前两天吃的披萨都不好吃,一进门用她教她的“Ciao”打了个招呼,然后拉着老板就往她家后厨进,现场点了几个菜和香肠啥的,让她家厨子切切剁剁撒饼上烤,全程比划加中文,完了意大利厨子真给她做出来了,满满一饼子馅料的披萨,马淑梅见都没见过。比什么玛格丽特披萨好吃多了,这世界上应该有个披萨用老张的名字来命名。
买单的时候留意了下,这道菜意大利老板就收了个普通披萨的价,完事还热情地搂着老张拍照。十几年前的意大利乡下居民,民风还是很淳朴的。
去年决定换工作之前又去了两天济州岛,马淑梅想到老张曾经的这桩旧事,正好是饭点,随便找了个披萨馆,她就想她来复刻下老张当年的那个披萨,于是拉着饭馆老板就要往他家后厨进。
老板板着脸差点没给她打出来。
跟老张失去联系快八年了,当她学生都二十多年了,她仍没学会她那种一句英文不会但是走到哪儿都能跟老外打成一片的沟通技巧。
搭帘子花了些时间,闪电就被她拴在床脚。其实闪电根本就不会跑的,粗厚的狗绳形同虚设,她只是怕别人害怕。
闪电对她感情很深。孙兰刚走那会儿她调岗了,好几周没去他那儿,闪电扒着栏杆又嚎又流眼泪弄得人尽皆知,所以也没哪个领导阻拦她养。闪电的抚养资格是她还在健身房做教练那会儿办下来的。之前她租在闵行的合租公寓里,一个平层隔出四个房间,闪电也知道自己是个大麻烦。尤其是前两年恶犬咬死小女孩的事件后,楼道里谁遇见她和闪电都是一脸紧张,会立马停脚避让,她很过意不去,总是勒紧绳子抱歉地让人家先走。
有次电梯里遇见一背书包的小孩儿,跟闪电四目相对。她拘谨地揪起闪电的耳朵靠边,闪电不乐意坐,小孩儿一会儿扭头看,一会儿又扭头看。
她严肃地说:“坐下。”
戴着红领巾的小女孩腾的一下蹲坐在地,抱着膝盖看着她。羊角辫扎得像哪吒。
“……没说你。”她扶起小孩。
她完全没什么,但闪电对这事儿似乎很在意。也不知道它的脑瓜是怎么解读的,晚上出门玩飞盘的时候倔强地不跑,肉也不愿意吃了,经常在卧室里趴着不动,也不叫,就看着窗户外面。
后来想了个好办法,在网上定制了一件【退役警犬】的小马甲,收获的多是惊呼和拍照,闪电的饭盘也渐渐干净了。她蹲在阳台跟闪电说,这就对了,谁没有落差,这就是生活,咱俩还得好好过。闪电不是没找过孙兰,有件蓝色牛仔上衣,从前她总是跟孙兰出去玩的时候穿,闪电跟她在出租屋的时候,见到这上衣就嗅来嗅去地叫。她也不知道怎么跟它解释,就实话实说人牺牲了,她估计闪电没听懂,但大概是见孙兰不来了,它慢慢也就忘了。闪电不懂其实是好事,她自己还在部队里带薪扫了小半年大楼呢。
她也不想回忆,但想起来总会变得缓慢。鼻间似乎还能闻到那股掉毛、潮湿的木板和屋檐下的雨水混在一处的气味。
其实大型犬根本就不该养在这种地方,她跟房东承诺过会找到住处立即搬走。房东觉得她和狗都是退伍转业的不容易,就从不为难她,毕竟她的狗一声不叫比哑巴还安静,跟被孙悟空的金箍棒圈了个地儿一样从不出卧室房间。就是她觉得给别人添了很多麻烦。
“等会夫人和管家来交代事情!东面楼311。”
傅自凡的一句话把她拉回了现实。她答应着,解开绳子拉起狗,看着傅自凡和柳锐两个年轻人分别冲出宿舍的背影。
马淑梅也冲出去,却在门口停住。她使劲眨眼睛扶墙,两边的长廊宽敞得看不见尽头,仿佛在旋转。东边……哪边。曾经的训犬警方位感强得惊人,如今却挪不动脚。
闪电拱拱她的脚,咬着绳子把她往东边拉,他们才出发。
“认东南西北对年轻人就这么难。”走廊里拖地的大叔嘟囔,一甩拖把,划下又一道之字形。旁边擦玻璃的大叔批评他:“你懂啥。人年轻人都有那啥,缺德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