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警扎着低丸子头,身形比男警小一点,抿着嘴,气质让人感到很是信任。她先是给傅自凡也拍了张实景照片,然后扶了扶肩上的执法记录仪把它摆正,似乎也是想提醒眼前的女孩要实事求是,“女士,你是刚刚那一班车下来的吗?”
“对!”这个年轻女人回答。
两个知情民众错愕不已,刚刚他们重点说了许多施暴女人的行动细节,以及男人被甩倒在地的惨状,因为他们跟她一个车厢,亲眼所见她出手。结果现在,却冒出来一个报案人?她信誓旦旦的模样,让男学生不太确定了,他脸上那股坚定渐渐消失,剩下狐疑。
如果真是猥亵,或者骚扰,那他岂不是变成阻碍追拿犯人了?这让他心头不舒服,他推了推眼镜,眉头皱起像个小大人。他在黄浦区读高中,本该赶时间去早自习默写的,但发生这一事件,他一看别人都落荒而逃,总觉得自己不该袖手旁观。
“马淑梅,你是否遭到了他的猥亵?”女警问。虽然之后做笔录要再细问,但她想先尽快确定关键之处,如果真的是猥亵,越往后拖越不利于处理。
熟悉的人声传进柳锐耳中,她还停留在震惊里。回过神听到警察这句话,她情不自禁地张了张嘴。原来是这样。她的眼睛里闪过些什么,一条线在脑海中串了起来。
这个猥琐男先是对自己下手,然后又去了别的车厢作案,所以一共是三个女乘客遭遇了这个情况——而轮到最后一个女乘客时,她还手了?
这边柳锐的大脑飞速运转,那边马淑梅的神态也变了。
听闻女乘客的报案,马淑梅看向担架的眼神就是一闪。之前的情绪逐渐消失,目光慢慢聚焦,变得尖锐。猥亵……她离开靠柱后站直身体,皱起眉头。这么说来,这个男人并不无辜。
“我不清楚,当时在看手机,没有注意其他事情。我当时感觉脖子被突然大力勒了一下,所以身体条件反射了……”
远处的柳锐还停在原地,没有走进警察的视线范围,听到这里,脑海中浮现出了更多信息。
已知男人是猥亵犯,如果受害人被施暴时反击,那一下就算把他打死了,也是正当防卫……看来,那个乘客应该是不会被处罚了。柳锐终于松了口气,然而脑海中仍旧是一团乱麻。
刚刚,她拖着崴了一下的脚,穿着高跟鞋紧赶慢赶走过来,正是听到了两个男乘客指责这个女乘客,那句“不能冤枉别人”让她急得都撞上了一个反方向走来的乘客,差点又踉跄一下。她可以作证,明明就是那个男的猥亵。不过现在已经有人站出来作证了,而且警察的处理态度很正派。队伍里还有女警。
所以此刻,稳下心来后,令她惊愕的另一件事,才真正被她摆到正中央。那双手插兜,大摇大摆的模样,那熟悉的嗓音,那一举一动……
柳锐绊了一小下,不自觉地退后,高跟鞋磕地,一下两下,本能想离开这块地方。可是她的视线,却克制不住地黏在那个身影上。
傅自凡似乎长高了,变得更结实了。她不愿意承认真的遇到了她,再跟那个人产生交集,再回想往事。那个她整个学生时代最讨厌的人,本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见面的人,就这样活生生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
傅自凡怎么会来到这个地方?她的手从背包背带往下滑,握紧垂下来的带子。不禁责备自己,扭头就走吗?为什么,她问自己,难不成是怕傅自凡吗?你最不怕的就是傅自凡才对。
柳锐厌恶自己的逃避,可又无法阻止自己高跟鞋在往外迈。她本该更理直气壮的,本该见到傅自凡后,带着嘲讽的笑迎上去,从头到尾地打量她,然后吐出几句讽刺,辛辣犀利。
柳锐曾经设想过,未来她该做的,明明是在某个高级商场试鞋时偶然见到傅自凡,然后爽快地买下一双鞋。价格昂贵,令人心怡。接着当着傅自凡的面提着购物袋扬长而去,只丢给她一个背影,任傅自凡在后头咬牙切齿说不出话来。
她要让让傅自凡知道,她靠自己的双手过得多么好,这可是她纯凭本事挣到的。或者,她会在傅自凡买下某双鞋的时候,邪恶地偷偷拧断其中一只的鞋跟,一定会让这家伙回到家拆开包装后气急败坏,然后大骂柳锐不是个好东西。
而不是在一列前往丧气的新工作的地铁上,看傅自凡为一个被骚扰的女性挺身而出。
柳锐似乎想为自己找到一个足够坚实的理由,掏出手机来看时间,果然,再不跑去上班就来不及了!与此同时,那个念头传进脑海,似乎轻飘飘的,不值得在意:傅自凡也遭到了男人的骚扰。就是那个可恶的傅自凡。
柳锐把这个念头揉成一团扔远,呼出一口气,必须尽快离开这个地方,她尽自己最大力气迈开腿,力量似乎又回来了,故作镇定。三步,四步……柳锐已经开始想出闸机后从哪个出口走,走出去先打伞还是先导航。只要念头一切换到工作,她什么杂念都能清得一干二净。
她就这么边走边盯着自己脚上的ChristianLouboutin,脚面镶着一小圈尖刺装饰,想着自己当时怎么就没用这鞋给那个猥琐男一脚呢?这破鞋不是人穿的,当武器是它最好的归宿。
思绪却在放空,好像在跑八百米。她提醒自己,难耐总会过去,八百米总有跑完的时候。一步一步,远离那个地方就好,很有节奏。越走越快,越走越急促,呼吸也越发急促——“呃——”
重心不稳吓到了她,这次高跟滑向左脚,啪嗒断掉。整个人压在背包上与石头地面重重一磕,她直接摔倒在地砰的一声,手机摔出去滑了好远。
老天奶,别这么玩儿我啊!
执勤的工作人员吃了一惊,立马扭头去看是怎么回事。响声吸引了一旁处理猥亵案子的一群人,不知何事,纷纷投来目光。
一群人中,在看到那个摔倒的身影后,傅自凡的身形定住了,停滞了两秒,紧接着眼神像是定格了。抱在胸前的双臂放了下来,身侧的手指弯了弯,好像想握住什么。只见她盯着那边,直接抛下对话和一群人,大步流星地走过去,越走越快。
“女士!小姑娘!哎,先不要走!”警察的话在后面,她却没有管,警察就追上来拉住了她的手臂,“姑娘,需要你跟我们回去,做个笔录。”
“主要我必须马上去面试,很着急。”
“你去哪个区面试?什么时候结束?”
“不好意思,我今天都要上班,晚上再来找你们行吗?这是我好不容易找到的,新工作。在徐汇区。”
马淑梅听到这里,放在包里的手无意识地捏着笔记本的封皮,终于说服自己开口,“……警官,不好意思,我也要去赶考试,今天是我第一天上班。好不容易找到的新工作。”
“啊,你也是面试?”
“对。”
“你是在哪个区?”“你是说我住的还是去上班的?”“你要去面试的。”“徐汇。”
警察愣了一下,怎么都是去徐汇,还都是去面试的。他刚刚刷了两人的身份证,系统里的记录都没有问题,应该不至于逃逸撒谎?他感到难办,摸着脖子,“你们都是去哪个公司面试啊?”
马淑梅将视线投向傅自凡,而面前的女子却紧盯着远处那个摔倒的乘客。那个乘客已经被乘务工作人员扶起来了,单脚跳了几下。马淑梅也忍不住顺着她的目光去看,但没明白为什么她看得这么认真。
马淑梅就先说了:“我去上海皇家幼儿园。”话音刚落,眼前帮助了她的报案人立马回头,很吃惊:“哎?巧了,我也是去上海皇家幼儿园。”
“啊?”马淑梅吃惊,打量起她来。
女子一头顺直的及胸黑发,衣着简单并不正式,很是低调。这副打扮,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她外貌上给人的冲击力。饶是马淑梅对这方面不太注意,也因她的外表顿了顿。这位女士的面庞放在人群中一眼就能看见。
立马查看了两人的入职通知文件后,男警边摸脖子边想着什么,现在这年月,找到个新工作都挺艰难的,属于祖上积德了。他跟身边的同事商量了几句,对两个当事人女士说:“情况特殊的话,我们这边派一个车送你们过去吧。你们跟领导沟通一下,面试之后直接跟我们回去。”说罢,他拿在耳边的手机接通了,没等两人反应,就低下头接起领导的电话来,请示这件事。
“呃……那个!”
女警闻声回头,望向另一个方向,吃惊地看见刚才摔倒的女士扶着墙朝这边走过来,不懂她想做什么,见她那个要摔不摔的样,脚步下意识地迈开想去扶一把她,“小心……怎么?”
柳锐看时间绝对是赶不上了,这个时间段百分百打不上网约车,天大地大都没有工作机会重要,于是破罐子破摔,扶上一柱子探出头来,“我也是去皇家幼儿园入职的,能把我捎上吗?麻烦你们了。”
……空气安静了几秒。
她明显看出,四个警察哥姐的脸上浮现出疑惑。是该挺疑惑的,搁谁不困惑。这边商量案子呢,哪儿冒出来个让警察送自己上班的啊,就因为跟当事人一个单位,你有事儿吗?
柳锐捋了捋刘海到耳后,心虚地补充:“而且那个,那个我……刚才也被那个男的猥亵了。”
警察们的面色更难形容了,好像想说什么又不能说。女警咳了咳,试探:“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问一下,你是因为要搭车……”
“不不!不是!”柳锐意识到什么连忙否认,脸都热了,他大爷的,这频道怎么从刑侦切换到喜剧了,“我认真的。我刚才可生气了!我马上跑过来告诉你们,这不,我鞋跟都断了!”
地铁照常轰隆隆地驶过。
所以,不管她们从前是干什么的,经历过何种故事,在这一天的这一刻都不得不在这地铁站里遭到一个不堪又愚蠢的男人的骚扰,在剔牙买菜的乘客中,老老实实接受警察的盘问,这正是这个可恶的新工作的开头。
三个人没交谈,你前我后,交错着跟随警察走。
马淑梅个头最高,大概有一米八了,比四个警察都高,路过的人一眼就看出这身高是做模特的料子,没穿外套的时候明明全是肌肉,这会儿套上薄夹克后却显得有点消瘦,一步摆动得很正派,连步频都差不多,像个汤姆猫手办;傅自凡一米七多,在女孩里很高了,搭配上黑长直更显得人抽条,只不过发型跟姿态严重不符,她还是双手插兜走得吊儿郎当,这种姿势如果是个小孩做,铁定要被老妈踹一脚;而看起来最小巧的是柳锐——这让柳锐挺烦的,走得离她俩两米远。
这条线的楼梯尤其长,甚至设了三个转折平台,宛如天梯。从底下看,最上面的一级楼梯小得跟块蛋糕似的,一行人就这么奇奇怪怪地踏上了楼梯,走得稀稀拉拉。柳锐也没问为什么不能走电梯,没敢问,深深叹了口气就跟上去。
柳锐完全是破罐破摔,一个眼神都没留给傅自凡。就是没认出来又怎么样,假装不认识又不犯法。再说了,啊,谁规定必须记得你傅自凡啊,傅自凡多大的脸啊?这么些年过去了,同学而已,忘得一干二净也很正常好吗。
一想到这人要来她工作的地方,柳锐就烦,撒气似的把断了跟的高跟鞋磕得砰砰响,跟那鞋跟有仇似的,也不顾自己走得歪歪扭扭。
柳锐感觉到傅自凡回头看她好几下,她还是没抬头给一个眼神,心头更烦了,看看看,看屁。
她听见女警跟傅自凡模模糊糊的一句对话,“你去幼儿园也是上班?”“是啊。”仿佛再自然不过,可柳锐听见傅自凡的这句肯定答复,特别明显地嗤笑了一声,笑声几乎把讽刺感摆在台面上了。大家都不懂她为什么突然嗤笑,马淑梅甚至回头看了她一眼。
女警问柳锐要不要买双新鞋,她下意识就犟嘴,礼貌疏离,“谢谢不用,我走挺好的。”说完才想到自己还得面试,心中骂自己干嘛嘴这么快,“呃,我还得面试……确实需要……”
女警有些犯难,思考着:“要不跟谁借一双……”不过旁边这俩同事跟她身高相差太大了。说来也是,个子这么高的女孩实在少见,怎么一下子今天就碰到两个……奇了怪了,所以这仨人到底是去幼儿园做什么工作的?
地铁口不远就是一家幼儿园,踏出门口时烈日就刺痛了双眼,然而同时,耳边响起不远处幼儿园的歌声,音响开得大,儿歌欢快又热闹,估计在做早操。热气立即上涌,像温泉一样把他们包裹起来。
这是辆普通面包车,傅自凡拉开车门就让警察进去,女警坐进去往里挪,傅自凡没回头说了句:“不用买了,就剩二十三分钟快迟到了。保洁更衣室有统一的半跟鞋。”
傅自凡一句话,让身后柳锐的血压一路直线飙升,气得脑袋嗡嗡的。她闭紧嘴巴坐了进来,砰的拉上门靠窗坐下。忍,快要进公司了,上班才是大事。柳锐,眼不见为净,你要忍忍。她看着窗外,呼吸、呼吸。她默念了几句上学时学的《消气歌》,这都多少年没念了,再拿出来还是因为傅自凡。
她想象着小蘑菇们在树林里跳舞的动画片。生活真美好,大自然真奇妙,你不生气我不生气,你生气我不生气,莫生气莫生气,气坏身体无人替。过了十秒钟,傅自凡的那句话还在脑袋里回响,当着女警和另一个未来同事的面,柳锐猛地左扭头:
“我自己去买不行吗?怎么就耽误你了,你自己怎么不穿保洁的鞋啊?”
坐她旁边的傅自凡吓了一跳,扭头看她,两人四目相对。看着那双眼尾上翘的桃花眼气得睫毛都支起来,傅自凡往后就是一挪,像是怕这人发疯咬自己一样,“我……”
女警见柳锐是个暴脾气,插话劝道:“好了少说两句。”
谁知她说话根本没人理,傅自凡下一句更是惊人,“我这不是因为穿的运动鞋吗?运动鞋给你你又不要!”
女警也懵了,看了看柳锐又看向傅自凡,“你……”
柳锐气得脸都涨红了,“谁特么要穿你鞋了,”她指着傅自凡鼻子,怒到血涌上头,深吸一口气猛地吐出,“傅自凡你不会说话就把嘴闭上!”
——这两人认识啊!
认识装不认识啊?女警和马淑梅都惊呆了,收回掉了几秒的下巴后,默默握住胸前的安全带。
目睹吵架的两人都瞪圆了眼睛,什么情况。女警假装目视前方,余光一直扫着两人,而副驾驶的马淑梅更是借系安全带的机会回过头来,探头探脑地看两人的表情,又偷偷摸摸地转回去。就连开车的司机都透过后视镜在看她们俩,一脸使劲隐藏但藏不住的打探。
保洁的鞋……让她穿保洁统一的鞋……让她柳锐直接穿保洁的鞋就行……别耽误她傅自凡上班打卡。柳锐越想越气,越想越气,看这贵的要死的鞋跟要断不断,伸出手去握住细柱,咔的一声直接掰下来!
不就是ChristianLouboutin吗,都给我毁灭!毁灭!
傅自凡脸都绿了。她心里这掰的是鞋跟吗?
柳锐的手虎口都红了,接着拿起另一只完好的鞋,发挥主观能动性使出强大的力量,又是咔的一声!也给掰断了。看得傅自凡和女警目瞪口呆。傅自凡方才微微伸出手,张口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两个红黑小柱子就到了柳锐通红的掌心,下一秒她手握成拳头:
“好了!平底鞋,好走!”
司机憋得脸都涨红了,甚至在发抖,硬是把笑憋住了。老面包车就这么载着几个人,一点火在道路上晃悠一下,稳稳当当地越过白色虚线开出去。前座的人一拧不知道哪个按钮,一首歌就悠闲地摇了出来。
这声音懒得不得了,甚至有点邋遢,跟着小车晃晃悠悠往前跑:
“人间不如意,随了谁的性,但求无愧,自在随心,常应常静常清净灵,凡人本就六欲七情……祖师在上,弟子凡心,不入龙虎局不得常清净……”
这么短的路都舍不得开空调,所以车窗大开。呼呼的暖风吹过车内每个人,大家的刘海和发型都被吹得稀里哗啦,糊在脸上跟戴面具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