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分钟前。
一个停车制动,男人猛地一晃,手按照计划抚摸过去,却没掌控好力道,不小心重心一滑,慌不择路选择勒上了前面乘客的脖子,“哎呦这车……”
他还没暗自得意演技,下一秒就陷入了失重。他以为自己在做梦,可脚已经离地了。
男人被怀里的乘客一扯。一百六十多斤的他就从那人右边被掼到其身前。一百六十斤,那是十六个十斤哑铃的重量,是一座联排沙发。
周围的路人被撞到正欲发火,回头一看,吓得直接挤到旁边去抱作一团,硬生生留出一块空地来。座椅上原本坐着的人吓得全都站起来,四散跑开。
男人整个人飞起来半悬在空中,起码停滞了0.3秒,那乘客抓着他迅速屈膝重心朝地使力,旁人根本没看清她的动作,男人就在空中三百二十度转了一圈,周围乘客吓得瞬间捂住耳朵,下一秒一声巨响!金属的声波嗡嗡回荡在耳边反复震荡。
整个车厢颤了颤,吓得小孩尖叫起来,他砸在半边座椅上滑到地面。脑袋和地板撞出一声,像坠地碎裂的西瓜。鸭舌帽滚落几圈后停在座椅底下。一串动作一点都没停顿,拢共只过了几秒。乘客们大叫声此起彼伏,个别人拿出手机录像。
马淑梅的大脑空白了几秒,意识回笼后发现手机没了,立马捡起来揣回短裤口袋。等看到面前地上的男子,她瞳孔放大几乎石化,连忙扒拉开刘海看清楚。
眼前的黑衣男人帽子掉了,露出一双上翻的绿豆眼,口吐白沫,扭曲在地上,整个人如烂泥般一动不动。手臂因为被座椅硌了一下,凹出一个奇怪的角度,像布偶一样窝在座椅底部。
马淑梅的嘴张成了O型,混乱中晃了一下差点撞上柱子。工装裤叉开得更大,宽大的口袋里差点掉出东西来。
“快跑快跑”“走!”有路人终于反应了过来,一个男的叫唤起来,所有人都逃命冲下去,遇到要上车的乘客立马挡住,“别上来别上来”“发疯了,快跑!”差点跨上来的乘客一听转身就跑,逃得比失火还快。
马淑梅目瞪口呆,不知自己怎么想的,向人群颤颤巍巍地伸出右手,一个男乘客以为是指他,啊的尖叫一声逃得更快了。
救命啊……地铁的客室照明灯闪在她的瞳孔上,一道一道映过去。
她只是在挑狗粮,赶降价活动。上一秒还在淘宝算加减乘除,能省三块钱,她正高兴呢,下一秒就不知怎么的身体自己动起来,好像摔了个什么东西,这男的怎么想的,为什么要背后掼她一下!
一个融入骨髓的反击动作,一个破布般躺在地上的男人,一车厢纷纷逃下去的乘客。
老天啊。
“对不起对不起……”马淑梅蹲下来,汗在后背哗哗流。完了完了,闯大祸了。她上前去把黑衣男子的四肢捋捋好,让他半靠着座椅坐起来,不至于有呕吐物堵塞呼吸道。
扶起来,他倒下去,扶起来,倒下去,跟不倒翁似的。马淑梅连自己埋哪儿都想好了。
“大哥,加油!”
黑衣男人吐出一口白沫,又倒下去。
她扶起来,真挚地恳求:“大哥,坐起来。”又把他扶起来,他又倒下去。
“加油大哥,大哥加油……”男人抽搐了几下,腿瞪直了。
她挤出笑容比哭还难看,非常动感情地摇晃他,“生活以痛吻你,你要报之以歌,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你醒醒啊大哥!”
大哥似乎听进去了。吐出几股白沫,双手也赞成地抽了抽,撞在地上扑通扑通的。
几个剩下来的胆大乘客立马判断出孰是孰非了,两个年轻男人过来试图把他背起来,“哎呦,搞成这样”“冤枉他了吧?”
马淑梅感激地一回头,两人齐齐退后一步双手护在胸前。
她想,留下来的几个乘客真是胆识过人,一般人见到她刚刚的举动都已经吓得跑了,来不及细想,她得立马找这一站的地铁乘务帮忙,“下车,赶紧抬他下车,”说着就要把人横抱起来,而两个男乘客不放心她似的,怕她再向无辜男孩施暴,于是两人一个抬头、一个抬脚,像拎猪肉一样把黑衣男子抬下了地铁车厢。
大批乘客逃也似的离开,也有不少人围住现场不愿离去。地铁停在原地,车门大开没有合拢,警示音持续响着。
一个男工作组人员穿粉色衬衫和荧光绿马甲,拿着对讲机说了句什么,那边回复后,车门终于合拢。一整面列车前,每隔几个车厢就站一名绿马甲,他们都晃了晃手中的旗帜,对讲机传达信号后,地铁重新往前,风声烁烁。
“请不要围观,请不要围观。”乘客们加快速度,顿时人流散了不少。两名男乘客仍然坚持留在原地,一人激动地连连扶眼镜,那半框镜不断滑到鼻尖又被推上去,他对着警察讲述经过,最后一指马淑梅,“然后她就把乘客摔到地上了。”
马淑梅从仓皇中反应过来,大脑终于连上线了,蹲下来准备给男人做心肺复苏,却被正在说证词的男子“哎哎”地挡住了,他赶忙叫白大褂过来,“医生你来,你来我放心。”接着对她做出退后的手势,像在扇蚊子,“保持距离,保持距离啊。”
她站起来。搓搓自己的腿,这会才察觉到,自己脚趾和手指尖都几乎没了知觉,一片冰凉。地铁站内装着LED、荧光灯、卤钨灯,各种各样的吊装式、嵌装式和壁装式。这里的灯光特别亮,似乎一丝污垢都逃不过去。
另一名更年轻的男子穿着校服,也背着书包,也戴着眼镜,头发蓬乱,连忙跟警察证明,“因为停车,他勒了一下她的脖子,但是冤枉人肯定不行的……”
马淑梅两道剑眉快拧成麻花。这下麻烦大了,要是跟警察说明自己的条件反射,不知他们能不能理解?
当时因为太专注,潜意识反应占了上风。自己脖子一被勒住,身体接收到程序指令,猛烈反应起来,就像嘴里含一口水就会咽下去一样。电光火石之间,根本来不及思考,她的动作已经完成了。
受伤的人还能好吗?一个好好的人就这么送去抢救了,而且,该怎么跟他家人交代。不仅如此,这回要是赔医药费,那是要赔大了……想到这里,一个钱包空空的人心沉了下去。
她今天要去新公司报到,好不容易找到的新工作,今天可能还要考核一次。她为准备这次考核,专门写了提纲,笔记本还在她的斜挎包里,早上还没来得及再温习一遍……她按亮老款手机的屏幕看时间,7:19了,上班时间8:00,可能要迟到了。
男子被抬上担架后,她渐渐冷静下来。面对两个男人的说法,她本来就不善言辞,更何况感觉自己根本无从辩解,板上钉钉。毕竟活生生的事故摆在面前,她完好无损,而黑衣男半只脚踏进地府,不管怎么看,她都要承担严重的后果。
想到这里,吐出一口气都觉得浑浊。她弯下腰手撑在大腿上,背缓缓靠上圆柱。如果说她抓了小半辈子坏人,到头来,自己也得戴上手铐,那真是老天跟她开的又一个玩笑了。一个对上帝而言再小不过的笑话,横在她的人生中,就是另一道海沟。
她还在胡思乱想,三名警察拿着笔记在讨论着什么,另一名警察持续记录着男学生的证词。这一刻甚至没轮到她说上两三句话。站在原地,肾上腺素慢慢褪去,她突然揉了揉自己的肩膀。这时候才感觉到刚才发力过猛的肩膀有些刺痛,拉伤的痛觉渗透出来,在冷空调的吹拂下更加明显,低头一看,手臂肌肉那块成了青紫色,腿不知道磕到了哪里,她弯腰撩起裤子,这才感到膝盖开始疼,似乎也紫了。
“这种冤枉好人的事情再也不能发生了……”嘈杂的声音仿佛背景音,还在一五一十地输出,警察表情严肃,一直表示会认真去看监控。
四名警察,两名路人,一名当事人,还有一个抬上担架的受害者。地铁站内乘客依旧不少,当事人的谈论在回响,她茫然地呆在原地。就在这时,一个清透的声音传来,压过了嘈杂:
“警察同志,这个男的是猥亵犯。”
警察们一惊,全都闻声看去,所有人跟着往那边转头。
远处的柳锐停步。她愣在原地。
并不是因为警察和当事人们的目光都齐齐盯上了她,而是因为,这句话不是从她口中发出来的。柳锐的背包挂件随之甩碰到金属拉链,原本向下拽着咖色一字裙的手,此刻握紧阳伞。
这一刻格外漫长,柳锐扭头去看说话的人。
一个年轻女人向众人走来,斜挎一白运动包,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黑色中长发垂在胸前,压住胸口的品牌标志,灰色运动长袖衫,及膝撞色短裤上耷拉着两根绳子。小腿流畅有力,踩着双运动鞋。鞋上印着黑色长勾。面窄鼻挺,面中尤为立体,眼睛饱满又深邃,黑得发亮。
这一刻,地铁在柳锐的耳边呼啸而过。驰过之处,带来想把人卷进车轮中的冷风。
这个角度,众人都看不见柳锐。她僵在原地,冷气灌进鼻腔,眼睛一眨不眨。指甲抠进了背包带子,发出硌棱棱的声音。
傅自凡走过来,一手插着口袋一手指向抬上担架的男人,很坦然地看向警察,“同志,就是他,这个男的刚才在地铁上猥亵我。”
男警变了脸色。
猥亵,那可是平常培训的重点!领导和组长强调了多少遍的东西。他没听错吧?如果真是这样,那情况可完全不同了。地铁抓到猥亵事件,这正体现了他职责岗位的重要性啊,平常准备演练了许多次的事情,终于有用武之地了,瞬间有点热血沸腾了。
气氛在这一刻转变,他扶正帽子,立马大步向她走来,“什么?他是猥亵你?你们在同一个车厢?”他下意识扭头找同事,那名女警早就备好纸笔疾步上前,“我来。”说着把傅自凡拉到一边,开始对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