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小时前，柳锐下地铁时高跟鞋狠狠一崴，黑发一扫衬衫身子歪了，瞬间蹲下握住脚踝冷汗直流。她蹦了两下不挡住别人，等人群从身边奔涌而去。蜷缩在原地缓了会才回头。
柳叶眉皱得拧起来，她已没有多的手去拨开碎发，只能透过刘海尽量左看右看，车厢口早已被紧急情况搅得乱成一锅粥。
制服工作人员围起了现场。那个黑衣男失去了意识，被两个男乘客一人拎头、一人拎脚抬出来，垂到塑胶地面上。乘客们轰然挤上来看，几个警察吃力地挡住。
男人翻着白眼口吐白沫，四肢绷直不断抽抽。他上衣卷到胸口露出肚腩，肥肉平摊在地上。乘客们刚刚吓傻了，如今才开始看热闹，纷纷拿出手机拍照录像。
不知谁在怒叹，“我去，打得好……”“谁啊，谁打的？”“怎么了？”真是场闹剧。柳锐闭眼无心多看，努力揉着脚踝希望痛感尽快消失，新公司上班第一天，她抿着嘴按亮手机看时间，想速速撤退。
光线直射屏幕，裂痕赫然在上，虽不影响阅读，但很碍美观，柳锐很长时间也没去换新。她站起来一个踉跄，离开前先放下背包，抬腿抵着它掏了掏前袋，摸到钥匙、卡都在，心才稳了。
她这才看地上那人眼熟，没放在心上。往出口走了三步，哒、哒、哒，咚。黑色尖头高跟却就此停下，她一个转身，脑中两根线啪嗒一搭，哎？她盯着地上的黑衣人：
这个被人打晕的，不就是刚上车的时候，摸了她臀部好几下的猥琐男吗？
四十分钟前。
早高峰，地铁站内的冷气充沛得让小孩打哆嗦，不过一旦要跑着赶车，汗还是唰唰流。打工人、学生全都低头看着自己的三分地，她划阅手机的群消息，他半闭着眼回想昨晚没做完的报表，她拿荧光笔划着考纲单词，口中默念。安静祥和，人群在每个车厢的入口处排成两列，规矩地空出中间留给下车人群的道路。
深蓝的地面光洁一新，电子公告板上闪烁即将进站的绿字，地铁几乎无声，只有风声呼呼吹来，大家习以为常。随着橘红小灯亮起，提示音也规律地响，不紧不慢地提示，不会让人觉得烦。车门一开，几乎没人下车，两边的人流顺势汇往中间，车厢里的乘客纷纷往里走，外边的人从善如流地按顺序跨上去。大型七巧板，车厢华容道，安排得很合适。
今天是柳锐失业后第一次找到工作，她决心全力以赴。为此，她甚至戴上了专门买的爱莎公主耳环，因为这份新工作是跟小朋友打交道。
过去的六年里，柳锐几乎每天早上的这个时刻，都会戴着耳机听中央台的晚间新闻，同时在微信里给自己发消息，把昨天没做完的事、今天要完成的计划都规划好，再给昨晚还在联系的客户发一条跟天气预报相关的消息。突然发现今天会下大雨，记得带伞噢；突然发现今天下雪，注意安全；今天突然变热了，都到三十度以上了。
融化不近不远的关系，又不及让人觉得不适的程度。可能就是这种对他人心理的微妙体验能力，让她在销售行业里青云直上。她从不觉得自己很会跟人打交道，学生时代根本也没什么朋友，可谁能料到，她后来却在上海的一家汽车私企拿下连续三次销售冠军。
背包上还扎着一个徽章，那是她从入行以来第一次拿到公司表彰后收藏的纪念品，白色圆形徽章上染印了金色花体英文，“God Is A Customer”。她还记得自己穿着同样7cm的黑色高跟鞋，故作成熟地把头发盘起来，还画了个全妆，排在一列优秀员工中等候登台领奖时，望着聚光灯，那一次颤抖的深呼吸。呼，哈——任何时候回想，都好像还在耳畔。
那是她本科毕业后的第六个月，初出茅庐就赢得首个表彰，再往后就越走越高。追溯到还没毕业时，她在九月份就顺利签了三方协议，她还记得辅导员听到这里，抬头欣赏地瞄了她一眼，低头敲下了一个平时她起码跑三趟才能敲上的章，咚！在她的文件上，红艳艳的。
四十分钟的地铁行程，一边跟客户联络好，她一边可以把昨晚的《晚间新闻》听完，但是因为太早了，所以肯定赶不上《新闻联播》。晚间新闻一般不到半小时，听完后她会不经意间忍不住刷一下安居客上的房源信息，想想二十多万能付上海哪里的首付，又回到自己的邮箱页面，检查垃圾邮箱有没有遗漏文件；回复同事和老板的消息，加上玫瑰表情。
她一般不在早上看微博，太有意思，关心起来没完没了，根本就不想上班了。如果邮箱也看完了，她就会打开China Daily读个两句，一般是一篇还没了解完，就已经要下车了。
这就是柳锐早班车上紧凑的安排，几乎是一周六天，从未变过，周日她都不会懈怠。随着单子约签越多，她听新闻也越来越不费力，几乎听了上句就知道下句要说什么，甚至对俄乌冲突都能分析得头头是道。但是今天，柳锐只在发呆，什么也没干。
曾经她最讨厌浪费时间了，可是自从疫情期间丢了工作，她不知自己除了浪费时间，还能浪费些什么。
新工作跟老工作几乎没有任何关联，曾经泥砖一寸寸搭起的堡垒，一夜之间变成毫无用处的纸壳。
而她刚找到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就要参加一项面试考核。她不是上海本地人，从内陆一级级硬考过来，全凭本事。从小考到大过五关斩六将，也算是考试型人才了，但偏偏对这场面试考核，却紧张到早上吃小馄饨时忍不住干呕。
就是拉着地铁吊环时，她感到不对的。过程没什么好赘述的，几乎每个女生都遇到过。
她正想事情出神，根本不敢断定原委，每次都觉得这么荒唐一件事，应该不会明晃晃地发生吧，因为地铁车厢里一切都如此安宁静谧、和谐美好。要是自己弄错了，就完了，她会羞愧很长时间。大庭广众之下，她作为一个循规蹈矩的东亚人，一米六的女人，并不擅长大喊大叫，更何况她全身心都被那场面试硬控了，压力让她无法动弹。到底应该怎么处理？
还没等她想清楚，脑子还是一团乱麻时，那个猥琐男已经挪开了。地铁上人挤人，她总不能推开身边其他人，硬把那个脑残拽过来，或是在其他乘客耳旁怒吼一声，戳破别人的耳膜。最主要的还是那场面试吸光了她的精气，她只得心里骂了一连串。她对着车厢玻璃，眼看着自己的眼睛变得浑浊。
她知道自己应该是眼眶红了，因为感觉浮上了雾气。分不清是气得还是别的什么。
这还没完。犯罪男一路上挤开所有挡着自己的人，终于挪到了另一个车厢，对一个拉着吊环的女子故技重施。
这个高挑的女人是次佳选项，而他之前瞄准的那个看起来老实的女人，刚刚在她前面下车了，好巧不巧被这个该死的高个女人挡住了，于是他就换了目标。
这个女的看上去也是赶去上班，只是搭配古怪，穿着运动服运动鞋，却夹着个公文包。他正打算出手，高挑女人却破罐子破摔地揪了自己头顶一把，头发和脑袋就这么分离开，吓得人呼吸一停。她身边几个乘客都瞪大眼睛
……黑色齐耳发竟然是一头假发。
他想，而且这人真是没有羞耻心的，旁若无人，在大庭广众之下都直接把假发摘下来。
车厢内挂着国产啤酒的广告和旅游软件的宣传海报，快餐店的推荐视频像电影一样闪烁。乘客们以扶手柱子为中心站了几圈，一根柱子上抓了七八只手，肤色各异，戴着手链或手表。再往里走就是两条长凳，相对而坐，却在早高峰根本看不见对方，中间隔了三排人。
“热……”她扯下脑后的小橡皮筋，忍不住甩甩墨绿的及肩发，拨弄一下，感觉头皮终于开始呼吸了。这颜色倒是重新吸引了乘客的目光，即使反感染发的人，也会情不自禁地评价好看。如曜石点翠，没有廉价感，甚至放在她身上，给人种典雅的印象。
傅自凡在多年前就放弃了理发店。这颜色不好上。她亲手漂了一次，再着色两次，才出来这种效果。这一发色也是她调配尝试多次才成功的，跟原先她在素图上设计的一模一样，连她的眼睛都比对不出色差。因此她有时走在路上、在饭店里都被叫住，同好求教是哪个明星理发店、哪个Tony的手笔，而每当她如实相告，对方总会遗憾地啊一声，再崇拜地噢一声。
她每次都把上色配方教给他们，她的人生里没有藏私这个概念。
但很遗憾，即使配方的每一个字都记了下来，也没有人能模仿。
犯罪男吓了一跳，犹豫了。戴这种假发，不像个正常人，那头绿发还让他有些畏惧。这一切都太显眼了。但是她实在是白，简直比整个车厢的人都白，手臂几乎跟白墙一个颜色。老话说“冰肌玉肤”，这样的机会再也不会有了。于是他又伸出了手。
傅自凡面色一僵，“靠。”半秒后从玻璃反射中找到他，就向后猛地一个肘击，等她回头，人却已经变成了一个中年阿姨，挎着菜篮子，在拨弄里边的茼蒿。那个黑衣男已经不见踪影。
车厢里人挤人，喘不上气，转个身都费劲，只能看到黑衣男迅速向另一个车厢挤去，傅自凡怒火中烧指着他：
“痴線，你係咪想死啊？黑衣的扑街，F*******！”
引得车厢内看手机看地图的乘客全都朝她看，再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向逃之夭夭的黑衣男。大家也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两三个乘客想拦住他，都没成功。他像条活泥鳅，三两下就消失在水里。
傅自凡紧盯着那人游走的方向。等会下一站就去报警调监控，立马把这人抓去蹲局子，或者，她磨碾后槽牙……或者到手后先教训一下，再交给警察。还是第二个方案更好一点。这一站太漫长了，列车好像开得格外慢。
本来今天是她第一次去新公司通勤，心情晴朗，她甚至专门买了高质量的仿真假发。没想到遇到这种人，还是说坐地铁都这样？她以前坐地铁时人都没这么多啊，那是几年前了？
犯罪男忍着想吐血的心情和胃，长裤脚一下下扫着鞋面和地面。他腹部被猛击了一拐子，肺差点被顶出来，疼得很，烦闷不已，拍拍肚皮安慰自己。
他继续挤开人群蠕动到另一个车厢去。到了另一节，还没到站。他抱怨今天运气实在太差，准备这一站就下车，到更好混的别处找目标。可就在这时，他发现了一个极品。
男生背对着他，后背呈倒三角，豹腰又细又韧。车窗反射下能隐约看到，腹肌在工字背心下若隐若现，身材堪比模特，模糊地能看见脸，真是俊，似乎是男大学生。犯罪男努力张大细缝般的眼睛，握着扶手的五指张开又握住，觉得秀色可餐。
马淑梅正在划手机淘宝，挑选营养优质的狗粮。脑海中运算满减和跨店优惠的条款，到底哪个更划算，翻出备忘录看自己每次买狗粮做的记录，试图寻找价格波动的趋势，是不是最应该下单的时间，上个月，3号，15号，28号……
她没有搀扶把手，双腿分开直立，任地铁加速减速却毫不摇晃。平衡足够强的人，不太会理解什么在地铁上要扶紧把手，只是换换重心的事。刘海遮住眼帘，她一点都不在意。今天是一切的新开始，新工作朝她招手，充满希望，而首先她得把狗粮储备充足。她完全没意识到身后即将发生什么。
犯罪男心中窃喜，他对此有经验，一个男人，肯定是没什么防备心也没什么感觉也不会察觉，等会得手后他立马就下车了。犯罪男默默做准备，打算摸完这一把就势下车，临走了也划算。
提醒广播响起，乘客纷纷挪向门口，准备快速下车，车厢短时间内变得宽松了一些。无人注意时，犯罪男伸出了手。他从男大学生背后搭上他的肩膀，缓缓摸到前面去，打算假装刹车时站不稳，正好抓一下。相信没有任何人会察觉。
几秒后，一声巨响！
同一节车厢的乘客惊得大喊中后退。其他车厢里，谁都没看清楚发生了什么，只猛地发觉整个车厢都抖了抖，甚至晃了一下。
“啊！怎么回事”“**”“吓死我了！”
——其他车厢的乘客吓得以为是地震或是车祸，连忙抓住把手吊环，合上书揣好手机。他们惊恐地去看中间那节车厢，人群像被压倒的绿化带一样倾斜，潮水涌向门口，只听见那边乘客一边大叫，一边慌不择路咚咚跑出门外，车厢内似乎有什么重物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