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你就是夫人新聘的老师？”
所有人接二连三纷纷转头，全都顺着管家的目光看向此人。
这人抱臂站立，一眼看上去像块明星立牌，赏心悦目。
高帮马丁靴侧底看得出磨损，但擦拭得很仔细，干净整洁。一身亚麻连体工装，衬得人身形修长，精瘦有力。袖子捋起折叠在臂上勒出肌肉。腰部收紧后显出有致的身材，而那肩膀如钢打的，又宽又平。短发黑得泛紫，刘海却显得人有些乖巧。
阳光透过窗从背后映来，折光扫过剑眉。单眼皮，透出瑞凤眼特有的凌厉，更不巧的是眼白颇多，稍一眼波流转，就带着让人想打退堂鼓的威严。鼻翼几乎一点肉都没有，又硬又直，如果换个时机，这副面相或许可以称得上某种意义上的好看，但此刻板着脸只能说是吓人。睫毛的影子映在眼下，像娑娑的扇子。
管家一推眼镜，整整自己的衣领。八位考官统一穿黑西服打领带，双手放在桌上规矩地坐着，确保所有人的肘部及以上都放在可视的位置，八人以他为中心连成一排，场面很大。九通“久”，是“阳数”、“天数”，九龙袍、九龙壁都象征天下永久。所有人胸口都别着“久耀”的金属铭牌。
四个摄像头分别安装在考场的四个方位，捕捉住现场细微的声音就瞬间扭动记录。一考官打了个喷嚏，摄像头扭动的磁声立马响起，对准他，紧接着咔嚓一声，照片存档。在场的人都翻着文件，一片寂静，只剩下克制的纸张摩擦声。偶尔两人耳语讨论几句，频频点头，露出赞叹的神色。
管家双手交叠放在桌面上，身体前倾。
“非常优秀，非常突出，”他又搓了搓手，“夫人都认可了，这可不容易啊。一般都是博士学历起步的。”
被围在中心的那人毫不慌张，眼神也毫无变化，淡淡扯了下唇角，仰起头对着虚无，“一位先哲说过，木秀于林而风必摧之，我从不高调……”
管家终于放下文件，递来一个钦佩的眼神，“久仰大名。你就是经过三重考核、两次面试、一次夫人亲自面试的新员工——”
马淑梅甩了下刘海，双手插兜，靠上身后的椅子，“……只是真正的实力难以隐……”
管家：“——闪电先生，对吧。”
趴在她脚后的大黑背瞬间起立，发型乱蓬蓬的，懒洋洋地抖抖身子，耳朵歪了一下，“唔。”
闪电：昆明黑背犬，德国牧羊犬血统，体高67cm，体重42kg。有一个头俩耳朵，四个爪子一条尾巴。
所有人都顺着管家的目光穿过她，倾佩或激动地看向她脚边的大狗。一名考官甚至走下位置，绕过她，弯腰握了握狗爪，小心翼翼。
“闪电先生，您终于来了。”
“早就听说警犬能听懂人话，我原本还不信，竟然真的沟通无障碍……”
马淑梅深吸一口气撑着桌子转身。一道道视线穿过差不多透明的她，激动地围绕着狗讨论起来。她努力凹出一个造型等在原地。等众人的惊异声渐渐变小，她望着天花板，露出一种看透世事的超然之感，颇感自豪地说：
“呵呵，其实，能被选进皇家托育所工作，也不全是我一个人的功劳。”
管家这时终于想起一个大活人还站在这里，目光和蔼地看向她，不赞同地伸手打断她的话，“哎，马警官，你怎么能这么说呢！”
马淑梅微微一笑。
“——你哪有功劳啊？”
仿佛配合着管家，一个考官恰到好处地拿起资料板，低头指着上面的字念：“三轮考核，您的平均分为0.5，倒数第一；您的爱犬平均分为……99.8。”
“嗯……根据记录，三次面试是闪电先生独自参加的。”他放下文件从容地看向她。
黑背听见自己的名字，又瞬间起立要叫，被马淑梅一个大比兜又原地转了回去。她闭了闭眼睛，在平静心绪后，终于叹了口气，摇头。
看上去她终于要吐露一些从未说出口的事，毕竟这是面试的最后关头。在她终于挺起胸膛的那一刻，一屋子的人也安静了下来。
“有一件事要跟大家坦白，我放在心里很久了，从没告诉过各位。”众考官的精神紧绷了，全都停下手上的事，刘管家双手交握，凝重地看向女子。
“大家一直以来都以为我第二轮只拿了1分，其实你们从未想到……我其实拿到了整整两分。”
全场寂静了片刻，有考官跟旁边的人耳语解释，确是百分制。
刘管家的一手摩搓着下巴，一手握笔抵着报告上的字，“第二轮您记错了考场，去了隔壁的美容美发分组考场。因为隔壁说你柔顺做得不错才给您1分。”目光放回到马淑梅脸上。
马淑梅谦虚地说：“唯手熟尔。”心中有些感慨，多年的洗狗、吹狗、顺毛经验塑造了今日的成功，或许这就是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吧。
“那个嗯…不是……算了。”
层层考核，万里挑二，一狗一人终于进入了富贵人家的皇家托育所。
是的，退伍再就业的马警官屡屡应聘失败，好在她坚信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果然通过自己的辛勤劳动，她终于在六个月里一个offer也没拿到。连环卫工人应聘都被筛下来了。这年头扫大街要讲资历，她在这个行业还没有打响自己的名气，完全干不过那些老头老太太。
在成为社会的弃儿就业市场的废物之际，她在某天晚上不抱希望地把头像改成了闪电，把简介改成了它的，第二天，她的狗被一家品牌公司通知入围面试，一周后光荣入职。
——上海皇家幼儿园，五险一金十三薪。
马淑梅牵着狗绳走进托育所内，跟在管家身后推开一扇又一扇玻璃门，气势汹汹，一根根拖把纷纷避让开来，似乎这里的工作人员早就听说了大人物要来似的，两人一狗像走红毯一样容光焕发。四肢狗爪和两只人脚啪嗒啪嗒走在地板上，非常富有节奏感，一点也不凌乱，就像经过成百上千次训练，做出最精确的配合。
闪电的大尾巴兴奋地摇晃，像大号芦苇被吹风机吹过一样，灵活得像抓不住，吸引了一路护士、幼儿园老师的目光。马淑梅走在它身边拉紧绳子，尼龙狗绳在掌心摩搓，就怕出现一个小孩子被它当场吓哭，自己来之不易的新工作还没开始就已达巅峰。
这份工作必须保住，保不住也得保住。这是她最后的机会，储蓄快要见底，如果不想被房东赶出门就必须顺利上岸。
闪电走得嚣张，如果不论他全程贴着她的腿走的话，看起来会更嚣张一点。管家把她转交给另一个人，留下一句“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剩下马淑梅和这个穿着粉色围裙的男老师大眼瞪小眼。一俯一仰，一大一小。马警官，退役军人，身高一七九，一身腱子肉。男老师一米六出头，瘦得像麻秆。
男老师拨了拨刘海，汗从额角淌下，艰难地仰头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在马警官的海拔视角里他甚至有几分甜美。一番交谈，男老师是位考了育儿资格证书的普通幼师，读幼师大专出来的，正经对口。
马淑梅的关注点只有一个：“哈哈，我就知道管家说要博士学位是骗人的。”
“……”男老师沉默了。
不好，好像得罪人了。她心中默念我是高情商，补救道：“其实中专挺好的。”
“是大专。”男老师憋了一口气。
“哦！其实大专也挺好！”
马淑梅心中想的是小心恭维，在别人耳中听起来那真是极其嚣张。
“……”他最终伸出手说跟我来，引导马淑梅跟着自己走上彩虹色的楼梯。
楼梯的拐角全都是防撞安全设计，几乎没有直角，材质塑感较强，没什么沉重感，不知是不是防坍塌的设计，借鉴了日本育儿园的风格。但是色彩绝对比日式风格鲜艳多了，每三层台阶换一个颜色，彩虹由下及上地渐变，看着十分舒服。
男老师目光扫过天花板，现在是上午10点多，天花板跟外面的实景天空一样，保持蔚蓝，一碧如洗，朵朵白云浮动；无论多云、暴雨、下雪，这里的天花板都跟外面的世界保持一比一模拟，云朵还会浮动，当然上海下雪的时候少得不得了就是了。到了夜晚，天花板则模拟暗夜星空，宇宙苍穹全都缀满星星，不再保持模拟状态，因为上海的夜空是没有星星的。
男老师对天花板露出一个豁达的笑，眼角有些泪光，似乎想靠笑容把这段对话忘干净。短短几句透心凉，大专毕业生被扎了好几下，他感觉刚才的30秒自己要用一生去治愈。
马淑梅本想出口安慰，但察言观色一番又觉得他好像很开心，不想破坏他的兴高采烈，就没说出口。她的情商也就到这了。终于走到了女员工宿舍门前，他挥手告别。
人家临走时，她谨慎地问了最后一句：“……所以要博士学位确实是假的对吧？”
呵呵，人到了新环境，不可避免地要跟新同事处好关系，加油，刚刚就做得不错。马淑梅成功地在半天之内就得罪了能遇到的每个同事。有些紧张地走进宿舍，里面一个敷着面膜的女孩和她四目相对。女孩一把揪下面膜就像撕下一张脸，马淑梅不禁后退了半步，同一时间，闪电竖起耳朵，四只爪子也错落地后退了一步，看了主人一眼，也学着她瞪大眼睛，人模人样。
“你学我干什么。”马淑梅尽量闭着嘴小声说。闪电明显在偷偷嘲讽人类。
“昂？”傅自凡茫然。
“没说你。”说的是狗。不管，现在说也解释不清了。
女子起身挥手问好，没成想一把把面膜滴着的水甩在马淑梅脸上，马淑梅下意识就甩了下脸。闪电分开耳朵，尽力地像主人一样皱起五官，夸张地使劲甩了甩满是毛的脸。
这下可让马淑梅逮着了，终于揪住机会指着闪电，看着女孩：“哎？？就刚刚，你看见没有？”
年轻女子啥也没看见，“……怎么了吗。”
马淑梅视线回到女子身上，目光刚刚扫过她就是一愣，有点不敢相信，这不是早上碰到的那位……？
“是你啊。”女孩也是一笑，全然不像马淑梅这么惊讶，好像自然而然就接受了这件事。只留下马淑梅还在愣神，回忆起早上六点在地铁里经历的少有的意外事件，混乱的情境仿佛还在眼前，摸了摸脑袋。
傅自凡也高，竟然到马淑梅下巴处，很白的漂亮女子，就是审美挺怪的。空调房里披着红绿大棉袄，还揣着手，马淑梅觉得看到她的人都很难不去想，这人随时能从怀里掏出烤红薯用的铁钳。
普通的两人间宿舍，水泥地打扫得挺干净，上床下桌，桌上也没什么破损。傅自凡应该是提前入职，把东西早就搬好了，能看出来她是好心给她留了片空地。她自己的那片贴了各种五颜六色的东西，朱一龙的海报叠着王一博的海报叠着易烊千玺的海报，似乎是以前的住客贴的，将他们都取而代之的是“无籽大西瓜促销”，将几张帅脸挡了个严实。还有各国人脸和各种动物，马淑梅也看不懂。
所以傅自凡是为什么来这里工作？马淑梅不禁暗自思考。
书桌上摞着四本书，《海底捞你学得会》《海底捞你学不会》《海底捞能捞多久》以及《如何假装读过一百本书》。涂成粉色的地球仪，贴着线条小狗贴纸的纸灯笼。四个老式台灯，用透明胶做的一米长棍子，一个黑人芭比娃娃穿着红绿大棉袄，甚至还有一捆树皮……马淑梅不理解，这些东西到底有什么逻辑能凑到一起，它们跟这张桌子又有什么关系。
唯一能推理出来的，就是这些东西的主人可能是一个个人物品放置混乱、乱七八糟不着调的人，对理解这个人本身一点作用都没有。
“原来真的能听懂人话，失敬失敬。”傅自凡好奇地看着大狗，礼貌地招手。
马淑梅谦虚地拍拍狗头，“过奖了，其实只是指令。”能听懂指令是警犬最基本的要求。
傅自凡伸出手恭敬地指向自己的床铺，似乎想邀请来人坐下详谈，马淑梅从善如流顺势要坐下，傅自凡才说出后半句：“闪电请坐。”
马淑梅刚想说什么，闪电已经爪子嘚嘚蹬了几下爬上去，一甩尾巴优雅落座，耳朵直得很矜持。傅自凡和狗坐在床铺中间，马淑梅拘谨地坐在闪电左边，占据床的八分之一。
“哈哈，请畅所欲言！”傅自凡热情地说。两人中间隔了三个人的位置，空气沉默了一会。
马淑梅欲言又止，张了张嘴又闭上。马淑梅、傅自凡和闪电此刻都在琢磨这句话是在邀请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