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安2025-03-26 18:352,930

   1

   2023年12月15号,是个雨日,我闷在酒店里写小说。

   写小说就像做小买卖,哪怕一整天都不见生意开张,也得守店,生怕哪位贵客忽然来了,店门却关着。

   那天,我坐在电脑前,从早8点守到下午3点40分,“贵客”始终没来,肚皮饿得发响,便出屋觅食。

   我住的酒店位于南禅寺,这是一座无锡的名寺,是旅人的圣地,距离钱钟书的老宅,步行也只需20分钟。

   常驻此地写作,也是我迷信:此地风水生财旺运,尤旺文运。

   我打伞走出酒店,步数还不足十米,手机响了。我嫌雨天信号弱,赶紧退回酒店。在大堂坐定,将手机音量调到最大,接听了电话。

   手机那边,是一副伴有咳嗽的老烟嗓,但不缺声量和气势,缓慢顿挫,有脾气和威严,又透出礼貌、克制和平等。大堂内好多回身看我的人,周遭的人似乎都很熟悉这副嗓音——对,他便是导演冯小刚。

   可这是一间价格百元的快捷酒店,穷游学生、蓝领情侣、贩夫走卒......形形色色的小老百姓之间,忽然爆出一声的名人话音,路人目光异样,看神经病一样看我。而那一刻的我,没有刷牙,没有洗脸,蓬头垢面,饿态明显,很不体面。

   实境不利于如此重要的通话,我起身出门。电话里,冯导告诉我,他相中我的一部小说,想拍成一部电影,邀请我当编剧。

   那篇文章,便是《向阳花》。

   等电话打完,我的双脚好像不受控制,在雨中走出了好几百米,衣服全都湿透,可身体还在发烫,五脏六腑也在震荡,饿感消失,没了吃的冲动,却想要消费。钻入一家临河的茶楼,开好包厢,喝光600块的茶水套餐,内心稍得平静。

   文人应有傲骨,我虽写文糊口,却算不得文人,只是落入暗处又不甘认命,十指抠地,直往透光门缝里爬行的小人物。

   那一刻,大门忽然朝我敞开,金光刺目,人难免不稳。

    

   2

   南禅寺位于无锡的南长区,2008年12月4号,19岁的我曾在这块圣地栽过跟头。

   那天,我在塘南新村的一条深巷,被一群持枪特警扑倒,因牵涉一桩抢劫案,次年3月就被南长区人民法院判处有期徒刑10年6个月。

   一切都没有什么好辩解的,每个人都有不学好的时候,那是我相当不学好的时候。

   那当口,我先是从高中辍学,依赖家中的关系,进了无锡新区的索尼电子厂务工。流水线当然困不住我,因无故旷工,我很快就离开了工厂。

   虽然无所事事,我也不甘心回去农村老家,便整日在城里闲逛,结实了蛮多的“王八蛋”。

   锡话的“王八蛋”就是“流氓”,但又比流氓更要无赖,便从这个叫法上添加了一些无可奈何的愤恨和辱骂。

   我们一群“王八蛋”常要组局吃喝,买单时就要看谁脚快,脚慢的人要么“出血”,要么跟老板扯皮挂账。

   自己人吃光了,就去吃熟人,心里还要摸排一下,哪些人嘴馋又爱贪便宜,而且“叫得动”。排摸准了,逐一请出来,吃完了饭,我们还要摆架子,主动跑去收银台买单,却在那里大声叫喊:妈逼的,头脑不好,皮夹子落家里头了。喊老板来,先挂个帐。

   饭店都被我们这些人吃怕了,当然不肯,有难为情的人就过来讲:算了算了,今天我来吧。

   事情到这,“泼皮无赖”的做法通常见好要收,“王八蛋”可不收,戏还要演下去,把那人拦到身后,指着饭桌,一张喉咙又凶又响。

   “妈X的,你赶紧给我坐回去!“

   转头又命令前台:”加菜加酒,等老子拿回来皮夹子,再敲你的头!“

   出来酒店后,我们通常又去浴场醒酒消食,再赶下一场。我酒量最糟,醒来的时候,手牌上便挂满所有人的帐。短短一个月,我便让父母汇款了4次,之后再打去电话,总是忙音。

   我们这群”王八蛋“,统共五六个人,都是来锡务工人员,全是农村户籍,年龄最大的不过23岁。

   彼时的锡城繁华至极,车水马龙,灯红酒绿。一群不学好的农村孩子,就像没有泳技的人,头一次下水,便被抛入了物欲的海洋。溺死的命运笼罩而来,我们忽然达成了共识——世上没有比穷更深的恐惧。我们就像蝗虫一样,妄图将身边的一切吃干抹净。

   这样的时日,难免穷途末路。

   2008年11月中旬,我在酒桌上要帮一个“兄弟”出头,当时他已不是“无事佬”,有了正经事在做,是一家酒楼的保安,但入职的头一个月就犯了错误,被经理扣了奖金。酒桌上,他愤愤不平,我就跟他拍胸脯,要帮他出头,教训经理,同时也对酒店的营业款动了歪心思。

   最终,我和这位保安“兄弟”共同犯了一桩抢劫案,因涉案金额巨大,我作为主犯获刑10年6个月,保安是从犯,获刑7年。

   19岁命运的尽头是一扇牢门,我落入暗处,锒铛入狱。

    

   3

   生活需要运气,坐牢也讲牢运。

   我算牢运相当好的人,兴许是高中时期学过美术,我被选进了文教监区,不用去劳务监区“上机”(踩缝纫机)。我便有大把的闲功夫,看书画画,锻炼身体。可我真正开始写作,是缘于一份1800字的检讨。

   那是2011年的夏季,我每天做200个俯卧撑,已坚持2年,胸肌练得鼓跳,拳头也在墙壁上打出了老茧。终于,这双拳头打到了“同改”(一同改造的犯人)的身上。监区教导员要处分我,按照监规,打架斗殴的行为要送去高危监区,至少关一礼拜的禁闭。得亏监区长罩我,让我写一份检讨书,先将认错的态度摆出来,效果好了,说不定能被从轻发落。

   我当然只是“虚胖”,嘴上说关禁闭就关禁闭,心里其实怕得不行,回到监舍,拿笔抽纸,一口气写了1800字的检讨,写得相当诚恳,没有任何敷衍的字句。

   现今回想,一个字都想不起来,可当时的情景却终身不忘。

   我面朝全监区300多个犯人念出检讨,声色坦然清脆,1800个字,念足了十多分钟,监区走廊内得来阵阵回响。文字的力量从身体里不断喷涌而出,为我这样的烂人,扳回一局。

   最终,教导员没有送我去禁闭,只扣了我3分的改造奖励分,同时给我加码了一项劳改任务,打扫文教楼的图书馆。

   我常偷书到监房看,看多了就开始写,刑期当学期,晃眼就过去了好些年。2015年8月3号,我要出狱了,竟写下几十万字的故事。

   2016年8月份,我在网上发表了第一篇故事,成了爆款。往后的文运也一直很旺,有天我路过一个公交站台,看见一张巨大的电影海报——《我不是潘金莲》,顿时狂念飞升:中国的大导以后也得拍我写的故事。

   2024年7月19号,《向阳花》开机,8月21号杀青。

   如此狂念,竟在我这样的人身上实现,欣喜之余,感悟更深的还是那份牢运。

    

    

   4

   在南禅寺接完那个电话,我很快到了北京,剧本从3月写到7月,终于定稿。开机之前,我回家一周,媳妇问我:剧本进展如何?

   我答:妥了,还有几天开机,我要跟组。

   媳妇:主演是谁?

   我答:赵丽颖。

   媳妇小声“哦”了一下,次日上午,破天荒比我起得早,一盘煎蛋配虾仁的营养早餐已端来床头。

   我从不晓得她是赵丽颖的粉丝。《向阳花》,一下就抬升了我的家庭地位。只是这早餐也有时效,未到三天,媳妇便提了要求:你跟组,你就帮我跟她讨两张签名照。

   吃了人家三天早饭,我只能拍胸脯。

   7月19到8月21,我跟组的个把月,成了人生中最难忘的时光。主创们相处和谐,演员们也相当敬业,我完成了媳妇交办的任务,带着赵丽颖的签名照返家。

   回家之后,我心气高涨,认定自身已是人物,马上变成卧榻将军,指挥媳妇做事,脾气也见长,稍不顺心便满嘴喷脏。

   媳妇处处忍让,更以为我只是工作上的积劳成怨,需要散心,便自驾两千六百多公里,带我去大理。

   途中,我又因琐事发火,媳妇忍无可忍,将车停在高速服务区的牲畜车位,甩下钥匙便走。我不会驾车,天色渐黑,荒原凉夜,心焦得不行,只能给媳妇打电话认怂。

   重启旅程,车窗内擦过去无尽的黑夜,我隐坐副驾,得来一阵锥心的感悟:

  “有时候,即使拾来天赐良机,自己也不过是扒着墙沿,往里头瞧了两眼。自己该是什么人,还是什么人。”

  

继续阅读:第一章 入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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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阳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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