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翰提着装满羊肉的保温桶离开了家。
刘美芸站在阳台上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嘴角挑起欣慰的笑意。肖翰从小争气,考上了警官学院后,几经辗转分配到了宁安刑警队。他总说,长大了要成为刘美芸的依靠,而自从看到儿子穿上警服,刘美芸也感觉这辈子吃过的苦都成了无尽回甘。
宽厚的背影在小区门口那棵被遮了一半的白杨树下消失,刘美芸抿抿嘴,不知是不是窗户没关严实,冲了风,眼底忽地浮上了一层潮雾。
检查窗户缝的时候,王癞子的话又开始在耳中鸣响。刘美芸在阳台上站了半晌,眼神继而变得冷静而坚定,她将鬓角的碎发往耳后拢了拢,从包里翻出了昨日王癞子给他留的电话和地址。
肖翰离开没几分钟,刘美芸也骑车出了门。十来分钟的路程,就来到了宁安最大的城中村。她将电动车停在中医院附近的违建民房前,提着一箱牛奶和几袋水果朝目标建筑走。
城中村的房子杂乱无序,但却承载了无数病人重获健康的希望。据说宁安中医院有种特配的中药对治疗恶性肿瘤有效,纷至沓来的病人于黑暗中寻得一抹光,他们租住在城中村的狭促单间里,等待一个病情好转的奇迹。
刘美芸按照王癞子所说的地址走到了一幢四层自建房前,没有单元门,楼道很窄,采光也不好。她走到二楼确认了户门朝向后,犹豫着想敲门,又将手放下,在门口徘徊了一阵。她不是一个瞻前顾后的人,但此时,竟有些怕了,却又不懂自己在怕什么。
终于,调整了几次呼吸,她用力敲响了门。
王癞子憔悴的脸从门缝里挤出,见是刘美芸来了,咳嗽了两声后将她让进了屋里。
屋里弥散着浓郁的中药味,床头柜上的瓷碗里还剩半碗褐色药汁,王癞子苦笑着端起碗一饮而尽,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的汁水。
“你的病……怎么样了?”眼前的一幕令刘美芸心生悲凉,无论王癞子先前有多惹人厌,沦落到如此境地,似乎所有的嫌恶都该为一个重病之人让道。
“哎,说不定哪天两腿一蹬就走了,活一天少三晌呗。”王癞子的眼中也没了光亮,说罢这些,有气无力地倒在了单人床上。
“很严重?找专家看了吗?找的谁?”刘美芸接连问了几个问题,并不是关心王癞子,而是想确认他的病到底有没有他描述得那么严重,以至于自己还大发善心为他准备了一千块钱救济款。
“大妹子,这话我会乱说吗?谁想有病啊!不信你瞧瞧!这可是市中医院给检查的。”见刘美芸有所怀疑,王癞子忽地从床上弹起,将挂在门后袋子里的病历拿给刘美芸。
病例中清楚写着“弥漫大B淋巴瘤,肠Ca”,主治医师是邹世禾。
刘美芸认识邹世禾,先前自己去市里的中医院看胃病的时候遇见过邹医生,她人和善,见人就笑,又是胃肠道疾病的专家。常犯胃病的刘美芸因为看病逐渐与她熟络起来。
报告显示王癞子确实病了。可他这一病,因为良心发现说出自己藏了十九年的秘密,也把刘美芸重新拖进了曾经那暗无天日的苦痛深渊。
刘美芸决定摊牌。
“关于肖翰他妈,警察认定是自杀的,你现在说是被人害的,有什么用?”刘美芸的声音如屋外用力拉拽窗框的风一般冷硬。
“没用又咋,反正我不想带着这个秘密死,感觉不得劲……对不起肖翰,对不起你。赵文斌,就是赵文斌那个畜生!”王癞子的声音陡然增大,将手指扎进头发里使劲揉搓。
刘美芸紧咬牙根,眼底的冷意逐渐升腾。
当年肖翰的母亲被认定为自杀,然而十九年后,王癞子竟然告诉她,他在张玉莲遇害那一晚看到赵文斌将她推下了桥。
赵文斌,每当想起这个人,刘美芸就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肖翰大了,有些事不想再去纠缠了。况且已经快二十年了,张玉莲的死,我们,就烂在肚子里吧。”声音冷冽,刘美芸冷漠的脸上捕捉不到任何表情。
她从包里掏出一千块钱,放在了床头柜上。
“我经济状况也不好,这么多年落下一身病。看在我们孤儿寡母的份上,这钱你别嫌少。当时你不敢说出来不就是因为去张玉莲家偷东西,怕被警察查到蹲号子吗?既然当初不说出来,现在也没有说出来的必要了。这事,就当咱都不知道。”
刘美芸在赌,赌所谓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赌身患重疾的王癞子能当一回善人。
王癞子愣怔半晌,忽然懊恼地蹲在地上,眼中透着莫可名状的恐暝,
“大妹子,我……我见过赵文斌,在……在印马河芒硝矿!”
心脏陡然跳的厉害。
刘美芸感觉被压制在心脏底层的痛苦和愤怒相互纠缠着,在身体的每一寸血管迸溅。
风声呼啸,砂砾摆脱防护林霸道的围截,不受控制地滚向城市的每个角落。
骑车出城中村的时候,刘美芸潮红的眼眶被风割得生疼,潮润凝结成冰凉的光点,坠落、再坠落。
沙幕遮蔽天日,与十九年前的天一样阴霾。
冷笑浮上刘美芸的嘴角。这辈子尝过的酸苦已经无法细数,如若好不容易拥有的美好再次被残酷的现实揉成齑粉,那无异于将她凌迟。 刘美芸不允许这一切发生,也绝不能发生。
风声呜咽。背后,是离散游移的砂砾;眼前,是划破沙帐的光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