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美芸的睡眠质量向来挺好,大多是合眼无梦,可近两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一沾枕头,就能看到张玉莲,还有自己死去的丈夫李勇平和肖鹏飞。
她总在噩梦连连中惊醒,又在无尽的思念和泪水中沉沉睡去。
从王癞子那儿回来,刘美芸去超市转了一圈,请的兼职看店员小周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考虑到自己近来状态不好,刘美芸主动提出小周的工钱从一天八十涨到一百,希望他能多在店里招呼。小周人憨厚,欣然答应。
模糊的楼道玻璃窗外,积云低沉,堆压在天边,同昨天的天色一样晦暗无晴。上楼的刘美芸盯着缓缓抬起又落下的脚面,只觉得小腿越来越沉。眼前的景象逐渐模糊到聚成一个光点。果然,只有忙碌的时候她才能忽略所有的痛苦和无奈。如今一清净,那种撕扯着五脏六腑的折磨感又卷土重来了。
刘美芸骑着车,打算去趟北邙祠。鳞次栉比的楼房逐渐被甩在身后,北大桥南头高耸矗立的巨型电子屏播放着宁安县的宣传片,往常刘美芸经过时都会仰头注视半晌,五颜六色的画面跃动,像极了她和肖翰这两年的生活。可今天她只怔怔盯着前路,麻木地一直往南骑。
时隔多年,熟悉的感觉再次侵袭,刘美芸倏然明白,即使换了个地方生活,有些人,有些事,并不能因为时间的流逝而从生命中剥离。
刘美芸和肖翰是2002年从离宁安100多公里外的边陲小城迁过来的,人生地不熟的母子俩自始至终都住棉花公司家属院。从租住十来平的单间到买下九十多平的楼房,从为生计奔波到开了家还算像样的超市,十年间,刘美芸和肖翰相依为命,熬过了定居宁安的十个寒冬。她在宁安这座小城里历经磨炼与蜕变,也在这里舔舐伤痛。
西北不比南方,原本是不兴宗族祠堂这一说的。但早些年有个宁安本地小伙子南下谋生,竟然阴差阳错买彩票中了大奖,回到家乡后不仅去祭拜了坟包已经被风沙磨平的祖辈,还花钱修了个开放式祠堂。
得益于大西北地广人稀,祠堂面积不小,但又不同于传统意义上的祠堂,不仅能够上香焚烧纸钱,还分隔成一个个小格子可供摆放不同人家的牌位。小伙子权当布施,除了买牌位和香火的个人需求收费,供奉免费。
想来小伙子也是想给大家谋个念想的,人们常说“生在苏杭,葬在北邙”,宁安人生长于黄沙之上,终年与风为伴;去世葬在戈壁之中,化作一抷黄土与大漠融为一体,亲人想去祭拜还要长途奔袭,冬天冷夏天热,遇到刮风吃一嘴沙。北邙祠虽然名字直白到像“抄袭”,但也算是让大家对逝去之人的思念有处安放。
刘美芸供了三个牌位,丈夫李勇平,以及肖翰的父母肖鹏飞和张玉莲。她照例买了纸钱,点了一把香,在祠堂规定的区域里焚烧。
一想到身边的人变成了冰冷的牌位,恨意在刘美芸心间翻涌,眼泪被拦在眼眶里不敢落下,喉咙中泛起阵阵咸涩。更猛烈的悲恸侵袭之前,刘美芸攥紧拳头再次将眼泪憋了回去。
十九年了,眼泪早在前些年就流干了。她也不想流泪,不想在李勇平和肖翰亲生父母的牌位前因为那个畜生流泪,更不愿再回忆那些锥心蚀骨的痛,每一次祭拜,每一次旧事重提,都如利爪撕扯着她的皮肉。
刘美芸擦拭着牌位,过了许久,才注意到身旁站了一个拿着新牌位要摆的女人。女人年龄不算大,约莫有二十七八,五官精致,耐看,但面上清冷。她上了一把香,跪在蒲垫上不断往火盆里添纸钱。
刘美芸伸手,女人也伸手,两人交替着,火势越来越旺。
可几次之后,刘美芸的动作骤然慢了下来。
她瞥见女人手腕上裹着纱布,渗出几点殷红。火光曳动间,牌位上的灰白色照片时隐时现。而照片上的人,竟是正在烧纸钱的女人。
刘美芸是不信鬼神之说的,虽然有一刹的心跳加速,但很快恢复如常,她不禁抬头打量起女人来。
女人中等个头,面色憔悴,头发随意扎了个髻子,眼眶凹陷发乌,长睫毛已经拦不住眼中的一泊哀伤。黑色呢子大衣配了条黑色牛仔裤,从头到脚都显得很压抑。
刘美芸的目光再次落在她手腕上的纱布时,突然陷入一种莫名的心悸。
多年前,她也像面前的女人一样,用伤害自己来寻求解脱,整颗心困在深渊之中,暗无天日。但当她看到肖翰稚嫩而又透着坚毅的眼眸,她决定挣脱冰冷的牢笼,击溃颓败的自己,成为他的依靠。
装纸钱的塑料袋见了底,女人抱起牌位,几滴眼泪随着她的站起落在了脚边。刘美芸也将最后一把纸钱撒入灰烬,起身时,余光扫到了女人的大衣口袋。
女人衣兜里露出一寸橘黄。刘美芸对露出的东西很熟悉,那是一把便携水果刀的刀柄,她的超市里一直有卖。
女人随身携带刀具,再联想到贴着她照片的牌位、割伤的手腕和浑身上下充斥着哀伤的精神状态,刘美芸的心脏猛地收缩了几下,眼底透着莫可名状的恐暝。似是有一种力量推动着刘美芸跟紧她,或许是她与当年自己的状态太相似,又或许是担心女人真的因为自己的视而不见殒命,总之刘美芸连电动车也没顾上骑,一路跟着她,踏上了回宁安的公交,下车后又徒步经过两个街区,来到了一个四周都是店铺的药材批发市场。
到处都在售卖锁阳、苁蓉和甘草,女人站在小巷的路边,凝望着正对面的一家叫做“锁阳甘草零售批发”的店面,就那么静静站着。
小巷逐渐变得拥挤,收购货物的商贩骑着电三轮进进出出,刘美芸装作购买药材,在离女人不远处的店里找个理由坐下歇脚,但眼睛始终没离开过女人。
女人面无表情,愣怔地盯着那家门头已经被晒得褪了色的门脸。但就在刘美芸几次喘息的间歇,女人的手伸向了衣兜,身子控制不住地战栗,像被一种巨大的愤怒支配。
终于,她掏出水果刀,神情木然地往前迈了一步,继续下定决心往前走的时候,肩膀被一双强有力手钳制。女人试图反抗,但孱弱的身体根本无法与经历过重活历练的刘美芸抗衡。
“不管你要干什么,别把自己搭进去。”刘美芸在她耳边低语,眼疾手快夺下女人手里的刀,又迅速丢进了自己的手提包。
女人眼中的愤怒转而化成两汪泪,她张开嘴,巨大的悲伤在喉咙中化作难以抑制的哀鸣,泪珠扑簌落下,哭声被熙攘的街道淹没。
她身子一软就要往下倒,刘美芸将她架住,用力握紧了她那双冰凉的手。
刘美芸的眼角逐渐胀痛。怀中抽噎的女人,太像当年的自己,那种游走于全身的伤痛,她似乎都能感同身受。
当年,与她素不相识的养驼人郭老汉救了她;如今,她拦下了女人即将出鞘的刀;
一切都变了,又好像都没有变。就像那些看似已经泯没在时间洪流中的记忆,在刘美芸平静生活中忽而又卷起了惊涛骇浪。
郭老汉的话蓦地在耳边回响,刘美芸箍紧女人的肩膀,声音些许哽咽,默默在她耳边重复了一遍郭老汉当年同她说的话,
“丫头,有啥过不去的,天塌了也得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