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美芸将女人护在身后,视线越过街道,在那扇用透明胶带粘补的门头喷绘布下梭巡了几圈,最终停留在了从铝合金对开门里出来的光头男人身上。她看得真切,方才光头一出现,女人就失了控。
伸懒腰的光头站在门头和墙壁投下的阴影夹角中,一对招风耳在光秃秃的脑袋两侧很是突兀,扁平的鼻头和杂乱生长的眉毛与他头上新旧不一的疤倒是极为相称。
目露凶光的光头啐了两口痰,用脚狠劲碾了几下后,轻蔑地冲跟出来的两个缩着脖子的男人骂了两句脏话。眼神飘忽怯懦的两人不敢正眼瞧他,只顾猫着身子往药材市场出口挪。光头不依不饶地冲着匆匆离去的背影叫嚣下次见面要剁掉他们的手指头。俩人一听这话,原本的小跑变成了奔逃。
路人经过散发着戾气的光头面前时自动绕开三四米的距离,光头表情凶厉,恶狠狠拽过搭在肩膀上的衣服袖子,将肥厚的胸背塞进夹袄,继而不耐烦地紧了紧皮带,朝巷口停着的一辆摩托车愤然而去。
刘美芸虽不认识光头,但他头皮上明晃晃的伤疤倒是生动诠释着他的过往。她曾与肖翰探讨过为何电视剧里的坏人许多都没头发,肖翰说大多是因为打架斗殴总让人开瓢,剃个光头好缝针。
柴油味的烟从摩托车排气管喷涌而出,光头条件反射般又冲地面啐了口唾沫,紧接着消失在了一辆装满锁阳和甘草的面包车后。
被刘美芸护住的女人双手攥成拳,尽管摩托车已经咆哮着消失在视线中,她的身体还是不受控制地颤栗。各种车型的尾气混合着土腥味往鼻孔里钻,熏得刘美芸频频作呕,但她还是紧紧握着女人的手,害怕稍不留神她就会挣脱,酿成更无法挽回的大错。
刘美芸的阻挠反而激起女人更强烈地反抗,她将刘美芸推开,呵斥她多管闲事。刘美芸没跟她恼,依旧陪着笑,女人走,她也走,两人前后脚拉开一段距离,步伐呈一条直线,直到刘美芸眼前的路重新变开阔,女人的身体突然瘫下去。
刘美芸动作快,赶在女人的后脑与地面接触前伸了手,避免她受更重的伤。刘美芸曾为了调理身体跟着一个老中医学习过几个月,一看女人就是血虚气力不足导致的晕厥,眼下送医也折腾,好在附近每天来往的生意人多,宾馆不少,刘美芸喊离她最近的宾馆老板搭把手,开了间房让女人休息,又让老板帮忙买了纱布酒精,重新包扎女人手腕上的伤口。
伤口还是新鲜的,结了层薄痂,刘美芸看着那三道新伤,或许是心理作用,自己手腕上的疤也跟着痒。她用力抓挠,越挠越心烦,起了大片荨麻疹。见女人还没醒,刘美芸去药店买炉甘石抹发红的胳膊,再回来时,床上已经空荡荡,床头柜上的两个陶瓷茶杯也没了踪影。刘美芸打了个哆嗦,拔腿往外跑。
女人左右手各握一个茶杯,来到先前光头出现过的那家特产店,年轻店员迎客的话还没说全,女人就一茶杯砸在了柜台的玻璃上。
在里屋打牌的人听见玻璃碎裂的声响,从套间鱼贯而出,挤成一团看热闹。女人的目光扫过一张张诧异的脸,寻找自己的既定目标。
穿着花褂子啃苹果的老板娘在隔壁店门口唠嗑,一看有人找事,手叉腰摆好战斗的架势,张口就吼女人是个“神经病”,继而骂骂咧咧要将她撕扯出门外讨说法。但她长得胖,胳膊也短,还没碰到女人的衣服,就被她奋力甩到一旁。
老板娘急到跳脚的骂声又引出里屋的另一波人看热闹。其中有个尖下巴,蓄了撮山羊胡的男人,嘴里叼根烟,手里盘着核桃往外斜瞥。一看见他,女人的愤怒肉眼可见地升了级,握紧手里的另一个陶瓷杯冲他而去。
原本挤在一起的人怕被波及,不约而同让开一条道,女人举起陶瓷杯就往尖嘴男人头上砸。对方用手一挡,杯子砸在他肩膀上又滚落,摔在地上碎片四溅。
尖嘴男人见眼前的女人是冲他来的,上手掐住她的脖子就往墙上撞,实力悬殊,随着他右手虎口的逐渐发力,女人开始呼吸不畅,脸色赤红。
“臭娘们,找死。”尖嘴男人手背上的青筋凸起,加重了力道。
“我弟……在哪!”女人的眼泪因突如其来的窒息感被挤出眼眶。
“老子不知道谁是你弟。”尖嘴男人用力一扯,女人的身体重重砸向地面,肚子上又结结实实挨了一脚。就在一记重拳要落在女人头上的时候,赶来的刘美芸抱住了尖嘴男人的胳膊。
“大兄弟,别……消消气,我妹不懂事,你饶她这一回。”刘美芸将他的拳头拦下,又迅速张开双臂将女人挡在身后,说尽好话,竭力平息这场不知因何而起的争斗。
女人算是寻衅滋事,而特产店私设赌场也怕被查,双方决定不麻烦警察,私了。尖嘴男人甩甩膀子,指着茶杯砸到的肩膀一口咬定伤了筋骨,要拿误工费和医疗费;老板娘在一旁帮腔,扬言柜台是新购的,不仅要照价赔偿,还要一笔生意被耽搁的损失费作补偿。刘美芸没异议,全都应下,赔礼道歉,点头哈腰,还了两次价,最终出了两千六作为赔偿。
看热闹的逐渐散去,刘美芸箍紧女人的肩膀,拖她远离这场风波。出了特产店的门,她小声叮嘱女人,别回头,也别再回头。
祭奠故人时遇见的陌生女人让她赔了两千六,也许这在别人眼中荒唐可笑,但刘美芸很清楚自己并没有丧失理智,反而是因为太过理智,才让她在女人拒绝她的帮助时还执意要拦一辆出租车送她回家。
天际的夕阳忽明忽暗,树木与建筑之间的景物逐渐变得深邃,载着刘美芸和陌生女人的出租车在渐趋平静的道路上行进,穿过窄巷和水泥桥,驶入更狭促的东城区。
宁安县的东城区相当于半个“空城”,在城市发展进程中褪去繁华,又在时代的洪流中被逐渐遗忘。一座座孤寂萧索的平房笼罩在絮状的流云下,围墙上的石灰由于风吹日晒起皮掉落,露出水泥和红砖,朴实之中平添几分压抑。
女人就住在东城。或许是感念刘美芸对她的好,一路上她虽沉默不语,但对刘美芸并无敌意。下车后,刘美芸随她来到一扇生了锈的铁门前,门头上的横梁因为年久失修下榻变了形,女人打开锁,右侧被推开的半扇门咯吱作响,在静寂的暮色中格外刺耳。
屋内的窗户用旧报纸糊了大半,家具陈设一目了然。一床被褥,一件挂在门口铁钉上的毛呢外套,一个24寸的粉红色行李箱,算是女人的全部家当。
钨丝灯泡发出昏黄的光,刘美芸与女人并排在床上坐着,安静到只能听见彼此轻重不一的呼吸。
女人忽然扭头盯着刘美芸,深不可测的眸子里疲惫和戒备交错。
“为什么要帮我?”声音虚弱,但又冷冽。
“没有为什么,就觉得你像我妹妹。”
也许这个答案令女人始料未及,她不可思议地看向刘美芸,刘美芸也看着她,谁都没说话。
屋内陈设简陋,释放出一种女人似乎只是为了某种目的才临时在这里落脚的讯号。刘美芸猜测,让她甘愿蜷伏在狭促空间里的原因,大概与她今天见到的光头男人有关。
但她并不愿触及女人的隐私,也不想对自己为何帮她做过多解释。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笃信,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会因为看到有人正经历与自己年轻时相似的痛苦而施以援手。
“人这辈子大沟大坎多得是,挺过去就好了,何必想不开呢。”刘美芸感觉自己能做的,就是以过来人的经历,添几句暖心窝子的话。
女人没作声,避开了刘美芸的视线。虽竭力克制情绪,在听到她简短的安慰后,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淌落。
“需要我帮你……报警吗?”刘美芸刻意将声音压低,尽可能地让女人增强对她的信任。
“不能报警。”女人像被电流击中般,身体忽然变得僵直,手边的矿泉水也因她的弹身而起被碰落在地。
她注视着刘美芸,原本一片灰暗的眼底接连筑起丝丝疏离。
皱起眉的刘美芸对女人迥然相异的情绪变化疑惑不解,但与她目光交汇的那一瞬,她恍然注意到,女人左右两侧耳朵上各有三个耳洞,没戴任何耳饰,只用芨芨草简单塞住。
心脏倏然跳动了几下,刘美芸的眉心蓦地越蹙越紧,脸上浮出几分难以置信。
原本沉睡在心底的记忆莫名其妙被召唤出来。
多年前她就听别人说起过,饮马河芒硝矿区的女人都会在左右耳各打三个耳洞,不戴耳饰时就用芨芨草做耳塞,据说这样能“耳聪目明”,以便芒硝山有危险情况时能及时感知。虽然只是老一辈的迷信之言,但也因并无害处一直延续到现在,“三岁三,打耳洞”也变成了当地人对自家女儿的美好祈愿。
刘美芸朝女人迈近了两步,以便看得更真切一些,女人的半边脸被钨丝灯光照亮,并不抵触她的凝视。
橘黄光线投射的阴影中,两人沉默了半秒之久。
“你……是不是住在饮马河芒硝矿区?”刘美芸的眼神中透着难以言喻的期待,但声音却竭力淡定如常。
此刻,她想求证道听途说来的传闻是否为真。
“是,我老家在饮马河,父母是芒硝矿区的工人。你也是?”征询的目光在刘美芸脸上绕了几个来回。
惊喜?意外?还是悲凉?刘美芸感觉这几种情绪在胸口游走,像是有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禁锢,她身不由己,被一股力量推动着,沿着未知的方向不断朝更暗的深处走。
王癞子说,他在饮马河芒硝矿见过赵文斌;而女孩,正从矿区而来。从那一刻起,刘美芸开始相信宿命,相信万事皆有巧合。她甚至在想,是不是该去北邙祠里给故人多上几炷香,多添几刀纸。
“我不是,但有朋友跟你是老乡。听你口音,像是那一带的。”刘美芸按捺住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庆幸自己还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撒谎”。
“我……能帮你吗?”刘美芸继续问道。
“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没有人能帮我。”女人重复着这两句话,冷漠的笑意逐渐被抽噎替代,跌坐在床上将头深深埋在了臂弯中。
她的肩膀在抽泣中上下耸动,如同当年的刘美芸一样无助。
回忆渐渐将现实蚕食,痛苦重新翻起微澜,刘美芸的思绪鬼使神差般在光头男人和赵文斌的面容之间跳跃。自己对痛苦的感知比其他人都要深刻这一点,她深信不疑。
思及至此,刘美芸的眼神忽地结了冰,语气也变得坚定冷硬。
“说出来,我才能帮你。”
声音在静寂的空间里格外响亮,空气霎时像灌进了黏稠的胶水般凝固,数秒后又如注入解胶剂般迅速涌动。
“呵……怎么帮?能帮我杀了那些混蛋吗?那个光头,还有刚才讹你钱的那个畜生,他们都该死!是他们逼死我爸妈,害我被千夫所指万人唾骂,他们毁了我的工作,毁了我的名声,毁了我的家,毁了我一辈子,如今还抓了我弟弟。我找不到我弟,我找不到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就想让那些畜生死,你说,他们该不该死?”
女人咬紧后槽牙,无法遏止的痛苦随她的眼泪和歇斯底里的怒吼喷薄而出,喉咙中的悲鸣在屋内久久悬荡。
终于,泪光在刘美芸眼中闪动了几次,滴落、涌出,她卷起袖子,露出了手腕上的丑陋伤疤。
“妹子,我十几岁没了爸妈,嫁人不过一年光景,男人、孩子、公婆死在了同一年,你说,我是不是也该跟着死?我也死过,割腕、跳井、上吊、跳河,我寻思觅活,到最后没死成。因为我发现,这世上,还有比死更值得我做的事。”
往事侵袭而来,刘美芸的声音逐渐哽咽,强压着突然席卷而来的悲恸,又憋回了眼眶里打转的泪。
灯泡在头顶摇晃,窗外的风旋进院里,似野猫哭嚎。刘美芸手腕上的几道疤触目惊心,也许是那时候医疗条件落后,几道疤参差不齐,歪斜又拥挤地排列在刘美芸手腕上,像咧嘴嘲笑她经历过的痛苦和软弱。
女人脸上的表情从错愕变成了哀恸,一分钟之久的沉默后,眼神中的心疼再次被绝望覆盖。
“我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只要他们活着,我就活不下去……”女人望着刘美芸自言自语,用手背抹掉糊了满脸的眼泪,陷入了更大的悲恸之中。她用手撑住身体,浸了泪的几缕头发黏上双颊,双眼空洞地看着先前因为架火炉被煤烟熏黑的墙壁,似乎预见了心底的希冀如面前的那堵墙一样,被黑暗一寸一缕吞噬殆尽。
女人的无奈以及她说出的每个字重重掷在了刘美芸心头,她的手指握紧又松开,终于在手掌开合几次后,攥成了拳。
刘美芸没有拒绝,甚至没有为自己找一个拒绝的理由。她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就像为落水的濒死之人抛出了一条能够拉她上岸的藤蔓,期待对方紧紧抓牢。她不知道眼前的可怜女人经历过什么,也不清楚她到底因何而产生了杀人的念头,即使在她看来这是最不可取的手段和抉择。
但那一刻,她将所有顾虑全然抛在了脑后。
“我帮你,但……你也要帮我。”
这声音,来自刘美芸重新跳动的心渊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