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城郊的上坡路走到头,映入眼帘的黑色算是没了边际,远处的山岭和近处的煤矿连成一片,黑叠黑,无尽头。宁远煤矿算不上大矿,矿工人数不多,但“鱼龙混杂”的问题倒是相当棘手。肖翰的同事石头就处理过好几起关于宁远煤矿的扰乱社会治安案件。
石头刚做完阑尾切除手术,还在恢复期,宁远煤矿虽说不远,但全是崎岖的搓板路,开车去一趟人和车都颠得要散架。肖翰怕石头身体受不了,让他在家养身子,独自开车来到了矿区。
出发之前,石头就给肖翰打了预防针,暗示他这一趟肯定不会顺。石头说,宁远煤矿管事的是个光头,叫黄本元,人长得是相当有辨识度,膀大腰圆,皮糙肉厚,头皮上爬满了打架斗殴留下的疤,大眼一瞧就是不好惹的货。据说每次去调查他都不配合,还会百般阻挠,而且宁安公安局就那几个人,光头早都摸得一清二楚,要是想去调查,得包严实些,防止被他认出来。
肖翰嘴上说着不怕,但身体倒是很听劝,换上了刚撕掉标签的灰夹克,还戴上了那顶女友陈星意刚给他买的鸭舌帽。刘美芸教导过他,听人劝,吃饱饭,办案不能一根筋,靠智取比靠蛮力收获大。肖翰也是年轻气盛的年纪,但好在跟着刘美芸东奔西跑接触过的人不少,与各类人打交道的经验也比其他年轻同事足。
肖翰将车停在离门岗不远处的山坳间,徒步往值班室走。矿区的温度比城区低了好几度,冷风呼呼刮,几步路的工夫,他只觉得耳朵冻得生疼。
矿区内,挖机的轰鸣沿着坑洼的搓板路在耳边回荡,烟囱冲天空吐着灰色烟柱,呛鼻的煤烟味让他忍不住揉了揉鼻头。
搓板路尽头的值班室孤零零矗立在一棵熏黑的老榆树旁。掀开皮质的棉门帘,里面空无一人,煤炉铁盘上放着两个刚烤好的洋芋,其中一个剥了半边皮,滋滋散着香气。趁着没人的工夫,肖翰将鸭舌帽拉低了些,门卫不在岗恰好让他避免盘问和阻挠。他加快步伐,拉高衣服领子裹住下巴,径直往里去。
矿工们的黄色工装很是扎眼,一身灰的肖翰显得异常突兀。好在大家都忙着手头的活,不管是在新煤旁捡石头的还是挑煤块的,都没注意到他的到来。
几辆拉煤的货车停在不远处,挡住了嵌入地底三分之一的几间平房。平房四周堆着废旧轮胎和成色不佳的煤块,红漆刷在土坯墙上的“食堂”俩字周围布满了黑手印,窗户用塑料布封住,煤灰堆了一层又一层的铁门虚掩着,露出用尼龙编织袋缝制的棉门帘一角。
肖翰推门进去,屋里的烟臭味儿混杂着煤烟一股脑儿全都冲进了鼻腔和咽喉。地面脏污凌乱,垃圾随意丢在地上,门边脸盆里的水已经变成了污浊的黑色,擦手的毛巾比家里的抹布还要脏。
气味污浊,但没有人在意。转运煤炭的司机师傅聚集在这儿,有抽烟的,有烧水的,有歇脚的,有吃饭的。十几号人围在漏风的地窝子里,烟熏火燎的气味与咀嚼和吸溜声相互依存,肖翰憋着气,尽量用嘴呼吸。
肖翰不是在养尊处优环境下长大的,也跟着母亲刘美芸尝过劳碌滋味,但也许是被刘美芸保护得太好了,即使经济情况再不尽如人意,他也从未经历过如此恶劣的环境。
对于屋内的人来说,肖翰倒像个搅局者,穿着得体干净,与灰黑构成的画面相当违和。
几十只眼睛齐刷刷聚焦在肖翰这个不速之客身上。
有诧异,有戏谑,有讥笑。肖翰的视线扫过一张张黝黑的脸,没寻到石头所说的光头。
“找谁?”离肖翰最近的矮胖男人满脸煤灰,络腮胡和鬓角的头发连成一片,只有说话时露出的牙是白色。
“找李军。”肖翰随便编了个名字。
“干啥的?司机还是矿上的人?”
“矿上的,穿工装那种。个子不高,偏瘦,寸头……”肖翰说的是狼扒脸描述的尸体特征。
络腮胡向其他人投去问询的目光,大家纷纷摇着头,都说没见过。
“根据你说的,这在煤矿上一砖头能拍倒一大片人,得往细了说才能找到。”络腮胡撩起脸盆里的黑水洗了把手,让肖翰想想李军的其他特点。
狼扒脸也没看清尸体模样,肖翰怕说多了有人起疑,便佯装查看屋内情况,用迂回的语气说可能走错了地方,一会儿去别处瞧瞧。
屋里再次恢复嘈杂。络腮胡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烟盒,往外磕了两下,才发现是空的。他将烟盒扔到地上用脚踩扁,重新装进兜里后,走到角落倒开水。
肖翰下意识地摸兜。来之前老郑跟他说,有烟走遍天下,递根烟跟谁都能套近乎,尤其是煤矿上的糙汉子,烟酒比啥都顶事。肖翰听劝,当即掏走了老郑口袋里那盒刚开封的软中华。
络腮胡不像其他人一样围在一起吹牛讲荤段子,说话也和善。肖翰将烟捏在手心里,瞅准机会将烟盒递到了他面前。
看到肖翰递来的软中华,络腮胡很是诧异,没伸手接。肖翰给他递眼色,又往他手里塞了两下,他才半信半疑接过去。
络腮胡抽出一根后,将烟盒还给了肖翰。
不贪,热心,看上去老实可靠,肖翰一向相信自己的第六感,决定从络腮胡身上寻找突破口。
屋里人多眼杂,肖翰让络腮胡借一步说话。对方没拒绝,俩人一前一后出了屋。
屋外,肖翰拉开衣服领子透气,冷热交替,令他忍不住打起了喷嚏。络腮胡嘴里喷着雾,鼻孔里出着烟,笑肖翰肯定是个坐办公室的,身子骨没他们干体力活的硬朗。
肖翰一向冷峻,做事认真脑子也好使,只不过在与人打交道这方面,确实不如郑兴来圆滑。如今有求于人,他模仿着老郑平时与人套近乎的举动,不仅脸上掬起敷衍的笑,还要硬着头皮陪络腮胡抽烟。凉气混着烟味窜进肺管子,难受,但要憋着。肖翰有点后悔没让经验丰富的老郑跟他一道来矿上。
络腮胡往天上吐了口烟,又低头磕掉藏在鞋里的煤屑,让肖翰有啥想问的尽管说,不会抽烟就别逞强,对身体不好。肖翰挤出三分笑,络腮胡也冲他扯了扯嘴角,扬手咂巴两下嘴说这烟贵,抽着真美。络腮胡认真抽烟,盯着远处发了阵子呆,烟快烧到滤嘴的时候,突然问肖翰,是不是来办案。
肖翰只觉得拍在脸上的风更冷了,夹烟的手僵在半空,燃烧的烟头被风吹得忽暗忽灭,在吸与扔之间徘徊。他不知道哪里出了纰漏,竟被人一眼看穿。
“我想打听个人,但不知道他的名字。就想问问,最近你们矿上有没有矿工缺勤?”既然被看穿,肖翰也不再遮掩,扔掉烟头,使劲用脚碾灭。
络腮胡的动作有片刻迟滞,回神后环顾四周,让肖翰跟着他去车里。
一辆等着装煤炭的卡车停在高高隆起的煤堆旁,被风吹了一夜,驾驶室如冰窖般阴冷。络腮胡递给肖翰一张毯子盖着腿,自我介绍说他叫佟雷,是拉煤的卡车司机。肖翰没亮明身份,还是只说来办点事,找个人。佟雷笑笑,说前两个月去公安局办事的时候见过肖翰,刚才出来抽烟,离得近,看着他就面熟。肖翰的眼神滑向结满冰霜的车玻璃,用一个“嗯”字敷衍过去。
佟雷没刨根究底问肖翰到底叫啥,而是接着说,确实有人接连几天没上工,叫张保国。只不过矿上每天有人缺勤,张保国性格孤僻,工友也都不在意。佟雷与张保国是一个村的,张保国有腰肌劳损,每隔一周都让佟雷从县里给他带膏药,这次佟雷上矿没找到他,工友说他回去了,但佟雷前天回了趟村里,张保国的妻子说他回家开走了那辆农用三轮,再也没回去过。
“他家日子苦,儿子十七了,脑瘫;媳妇是类风湿,腿脚不好,还有白内障,耳朵也不灵光,如今就一只眼能看清,全靠张保国一个人养家。”
“大概什么时候张保国没再上过工?”肖翰侧身看佟雷。
“快一个星期了。我寻思……可能跟那个银碗有关。”
“银碗?”肖翰诧异。
佟雷嘴边有白雾四散,他轻咳两声,说上个星期张保国在煤矿后山逮兔子时,路过一处塌陷的沙地,刨了个雕龙刻凤的银碗。他回去让与他同屋的几个工友替他瞧,大家都说是件文物,应该值不少钱。这对于家庭困难的张保国来说,这本是个好消息,可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第二天黄本元就来问他要东西。
黄本元说煤矿方圆几里全归他管,张保国捡到东西就要上交。张保国也长了个心眼,提前将银碗给了与他同村的佟雷,让他把东西先带回家给他老婆,自己则在黄本元面前咬死自己根本没捡到过什么文物,只是吹牛而已。黄本元翻箱倒柜把张保国住的那间屋子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出什么,最后只得作罢。
佟雷把银碗给了张保国妻子后就一直在跑车拉货,想起来问情况时,才发现张保国手机打不通,人又找不到,就像人间蒸发般没了影。佟雷四处打听他的消息,但就是没人知晓他的行踪,就连矿上的值班门卫都说亲眼看见他出了矿区再没回去。眼看张保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佟雷也着了急。
肖翰的眼角猛地收缩了两下,
“为什么不报案?”
“我也不敢报案啊。要不是实在怕张保国出事,再加上凑巧您来问,我是一个字都不敢提。毕竟私藏文物不上交这种事,是牵扯到蹲班房的。”佟雷面露难色。
肖翰分得清孰轻孰重,让佟雷别想其他,先配合警方集中精力寻找张保国。
“个头不高,寸头、偏瘦,这些特征是不是能跟张保国对得上?”
佟雷点头。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特征?”
“右边眉毛断开,手背被玻璃扎过,留了道疤。其他再具体的,我也说不上来了。”
“你说的那个黄本元,最近有什么反常吗?”
“有。这两天我借着来矿上拉煤的由头打探消息,总觉得黄本元应该是知道点什么。平时谁缺勤请假他总要骂两句难听话,可张保国好几天没上工,黄本元压根不提这事。”
“他这几天出过矿区吗?”
“这我倒是不太清楚,不过……我感觉这事跟他脱不了干系。”
佟雷像下了决心般,说恐怕张保国恐怕凶多吉少,因为他惹到的人是黄本元,这个人心狠手辣,还有赌博恶习,牌桌来回转,哪有只赢不输的道理。输多了,心就更狠更黑,见到能得钱的机会连命都能豁出去,要不然头上也不会那么多疤。
肖翰只觉得全身的神经猛然绷紧了。
积压在心头的疑云撕开了个豁口,狼扒脸和佟雷两人的陈述相结合,那具消失在黑暗旷野中的尸体,十有八九就是开着农用三轮去卖银碗的张保国。肖翰将佟雷和狼扒脸说的情况在脑中迅速整合,绕在一起的乱线扯出了头,顺着往里走,理好的线又搅在了一起。
肖翰觉得,自己像个猎手。猎手捕猎是本能,猎物奔逃也是本能,你追我赶,就看谁技高一筹。肖翰又问了些关于张保国的情况,佟雷将知道的都告诉肖翰,同时提醒他,注意提防黄本元,这个人手段毒,心眼又小,有仇必报,要是肖翰被他发现在调查矿上的案子,铁定得遭报复。
离开矿区前,肖翰将兜里的软中华给了佟雷,让他护好自己不受伤,如果黄本元对他构成什么威胁,要及时与警方取得联系,而且需要佟雷做笔录的时候,希望他配合。佟雷应允。
从矿区出来,肖翰在车边站了会儿,眼前的矿区渗着幽邃的黑光,比他想象中更加深不可探。佟雷的话可信度有多少暂未可知,他开车往回赶,想先离开这个压抑之地。
车轮卷起烟尘拍打着汽车底盘,冗长的黑雾尾随在车后,沿着宁安方向绝尘而去。
一双隐在茶色墨镜后的眼睛盯着肖翰的车,直到它消失在视线尽头,才重新移回私家车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