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美芸与救下的女人相约,晚上好好睡一觉养精蓄锐,明天见面,要交心,要交换彼此藏于心底的秘密。即使她们并不了解对方,但手腕上的相似伤疤似乎滋养她们的内心生出了牵引彼此靠近的情感。她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感同身受,但绝对有心灵相依。
肖翰的电话打了一个又一个,刘美芸挂掉,回他的几条短信都是一样的内容:有事,马上到家。路上折腾,刘美芸打车去北邙祠骑回留在那的电动车往家赶时,已过了十一点。晚场的电影刚映毕,牵手回家的情侣在路口分别,相拥。刘美芸骑车经过,不自觉扯起嘴角,或许是受了年轻人的感染,竟也幻想自己依偎在丈夫身旁,与他同看一场电影,直到散场。
但这个世界就是由悲欢离合和生死离别拼凑而成,如今年近五十,她从未有机会与丈夫一起走进电影院。不得不说,这是刘美芸一辈子无法弥补的遗憾。
回到家,刘美芸的思绪像开了闸,想起丈夫李勇平,想看一场他永远不能陪她看的电影。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最后刘美芸索性对着镜子无言静坐,窗外的天地笼罩在夜幕之下,等待下一个黎明。
夜很静,镜中映出刘美芸的轮廓,她和她,准备迎接属于自己的黎明。
镜子有两个手掌宽,是李勇平二十年前从部队转业回来给她买的,紫檀木的镜子框上雕着盛开的牡丹和飞鸾,祥和华美。那时候的刘美芸虽然不爱照镜子,但对李勇平送她的第一个礼物视若珍宝。而李勇平也兑现了相亲时的承诺,让她从不知道苦愁滋味。
那时镜子里的她,永远都是嘴角上扬。
镜子与二十年前并无二致,只是木制的框子变了形,褪了色,但刘美芸舍不得扔。她的青春、李勇平的爱慕,连同后来惊涛骇浪般的苦痛和折磨,镜子都是见证者。
难以言说的恨和痛总在夜深人静时生出利爪,从心脏罅隙中疯狂涌出,啃食着她的理智和克制。而她也在一遍遍地回忆中,困在如影随形近二十年的梦魇中。
二十年前,刘美芸绑着两条麻花辫,虽不爱打扮,但面容姣好。一对杏仁眼见人就笑,深邃的眸子里全是善良与美好。
被家人安排相亲的李勇平第一面就看上了刘美芸,刘美芸也中意他,待他第二年转了业,俩人就成了家。
李勇平出生在双职工家庭,家境比父母早亡的刘美芸好上许多倍,身边人都羡慕刘美芸命好,虽在十多岁失去至亲,但嫁给了李勇平,也算老天对她不薄。刘美芸时常感慨自己终于要改命,发誓一定要活好下半生。
彼时西北县城的煤炭行业刚刚兴起,李勇平跟邻居肖鹏飞一合计,拿出自己的转业费,俩人凑够钱,承包了石洲县的一个煤矿。
西北的冬天长而寒,用煤量大,那时候没有集中供暖,家家户户生火炉。石洲的煤炭热卡高,煤烟少,销路也好,加上李勇平有经商头脑,刘美芸家的日子红火到城内城外都羡慕。
再后来刘美芸怀了孕,李勇平更是干劲十足,全家老少盼着孩子的降临。可老天似乎嫉妒刘美芸过得太顺,第二个冬天没熬到头,就让她的人生陡然转了向。
大年二十九,西北风刮了两三天,终于催来一场酣畅淋漓的冬雪。李勇平说年前去矿上走一圈,回来安心过个肥年。可他这一走,就再也没能回来。
那年的风像发了狂,吹得整个石洲被风雪冻结,吹得李勇平和肖鹏飞音讯全无。
半个月后,有人在沙包城的盐碱地里发现了肖鹏飞的尸体,他的脸被荒滩上饥肠辘辘的野物啃得见了骨,人也发了胀,妻子张玉莲去认尸时哭到撕心裂肺,当即晕倒在地。
流言随风沙蔓延到石洲的每一个角落,不明真相的群众都化身断案高手,说李勇平不想分给肖鹏飞矿上赚来的钱,两个人起了矛盾,李勇平在部队待过,身体素质好,一怒之下杀了肖鹏飞,将尸体抛到荒田野地喂野物。
刘美芸的一张嘴终究无法与上千张嘴抗衡,任她如何解释,都只是杀人犯妻子的辩白。可将她推入深渊的,是肖鹏飞尸体被发现的第二天,他的妻子张玉莲便投了河。
天寒地冻,长河冰封。张玉莲从北大桥中间落下,身体砸在捕鱼人凿开的冰面上,血和雪冻在一起,填补了冰层裂开的缝。
刘美芸成了众矢之的,终日惶恐不安的她日夜抹着泪,挺着大肚子踏遍了石洲的大街小巷,发誓要找到李勇平那个怂货,问她为何要留她独自面对排山倒海般的辱骂和讥讽。
两个星期的等待比两年都要漫长,可刘美芸没等来李勇平的忏悔,却等来了他的死讯。
李勇平的尸体在通往隔壁省的无人区被发现,若不是过路的司机去废弃窑洞里躲风雪,李勇平还不知要在黑暗中被掩藏到几时。
死讯冲散了谩骂,流言戛然而止。刘美芸心中仅存的期冀轰然消逝,再也无法承受如此痛彻骨髓的打击。她相信了宿命,相信自己改不了命。终于,她眼前一黑,直挺挺栽倒在地。
医院的产房很冷,冰冷的墙壁,冰冷的床,承载着她冰冷的眼泪。撕心裂肺的疼痛过后,刘美芸看到了另一具冰冷的尸体。
孩子胎死腹中,医生无力回天,眼泪混着汗浸透衣裳,刘美芸抱着儿子的尸体,像一具灵魂抽离的躯壳,眼中寻不到一丝光亮。
天塌了,地陷了,丈夫和儿子都死了。她抱着那具蜷缩在一起的小小身体,伸头往墙上撞。医生和护士阻止,她咆哮中的绝望,在医院冰冷的走廊里回荡。
刘美芸决定去死,用尽各种方法去死,割过腕,上过吊,奈何婆家人看得紧,怕她寻短见日日不离身。后来公婆终于扛不住了,老两口相继倒下,在悲恸和打击中,猝然离世。
刘美芸送走了老人,跪在孩子和丈夫的坟包前,决定彻底与这个世界诀别。她将床单结成的绳挂在李勇平坟堆旁的沙枣树上,准备一家三口团聚。
可路过的郭老汉赶着圈养的骆驼经过,在她还没咽气时,将她从树上救下。
“丫头,有啥过不去的,天塌了也得活。”
这是刘美芸重返人间时,听到的第一句话。而郭老汉的开导和李警官带来的案件侦破进展,让刘美芸燃起了生的希望。
李警官说,李勇平和肖鹏飞的好友赵文斌有重大杀人嫌疑。刘美芸的心脏重新跳动,她不是为了活下去而活,而是为了找到赵文斌而活。可她没想到,这一找,就找了近二十年。
如果不是肖翰,也许她会如行尸走肉,终其一生只为手刃赵文斌奔波。
可后来,正是因为有了肖翰,她全身流淌的血液才有了温度。
她永远记得肖翰在她被郭老汉送回家后,哭着扑进她怀里的那个拥抱;永远记得那双天真的眼睛噙着泪,求她快点好;永远记得那个瘦弱的身体捧着大瓷碗里蒸好的鸡蛋,让她趁热吃;永远记得孩子依偎在她怀里哭着说失去父母和李叔,不想再让刘姨走。
肖翰的爷爷奶奶年迈,照顾孩子力不从心,刘美芸帮衬着老两口,将全部的爱和希望,都倾注在肖翰身上。而肖翰的成长,是她暗无天日的生命中唯一的光。
待肖翰的爷爷奶奶去了叔叔家养老,刘美芸带着肖翰移居到了一百公里外的宁安,除了离开伤心地的执念,还因为李警官说赵文斌的行踪,在宁安断了线。
这么多年,她尽了做母亲的责任,也并未放弃寻凶的希望。
刘美芸将镜子捂在胸前,眼泪不争气地再次顺着脖子往下流。这几年她已经很少哭了,肖翰长大了,那些要人命的苦痛似乎湮没在了平静的生活中,她想将原先那些思虑不周的想法摒弃,踏踏实实过安静日子。
可老天似乎就追着她不放,原本想封存起来的记忆因为张玉莲的真实死因而翻起巨浪。
厚厚的笔记本已经被翻得磨破了角,刘美芸细数这些年关于赵文斌的线索,每一条横线,每一次勾画,都令她的恨增加一分。如今,赵文斌身上又多了一条要讨公道的命。
张玉莲,绝不能枉死。
要继续寻找赵文斌了,心底的声音已经无法抑制,或许是封存太久,往常忽隐忽现,而今已经在胸膛里疯吼。
再启程,她应该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王癞子带来了他曾在饮马河芒硝矿出没的消息,而祠堂里为自己立牌位的女人曾生活在饮马河芒硝矿区,刘美芸对着镜子捂紧嘴巴,大笑,又大哭,喉咙口发出阵阵悲鸣,但心间的那簇火,越烧越旺。
近了,一切都更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