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安县公安局还是风平浪静,没有人报失踪案,也没人发现尸体。肖翰在忐忑中向队长说明情况,软磨硬泡,获得了与石头一道查张保国失踪的准允。两人分了工,肖翰去张保国家走访,而石头则去狼扒脸所说的尸体消失地重新勘察现场。年底各项工作多,车也不够用,每到这时,郑兴来就成了肖翰的征用对象。
清早,肖翰去锁阳加工厂找郑兴来的时候,他正与要卖给他黑枸杞的人还价。为了证明对方晾晒好的黑枸杞择的不够干净,老郑不慌不忙拿出祖传的簸箕用力筛了几下后,沙砾、果梗和小碎叶都被明明白白地分拣出来。
“我厂里收锁阳多,黑枸杞也就捎带着收点替你们增加收入。可你这枸杞也摘得不干净呀,有沙子、果梗、叶子,啥都有。”老郑面露难色,歪嘴叼着烟,将簸箕撂在卖家面前。
卖家用脚踩着四轮车的前轱辘,不想被压价,自然满脸不情愿。
老郑拍拍手上的灰,随手拽过钢丝绳上晒着的擦手毛巾抽打着弄脏的袖子,也摆出一副“爱卖不卖”的架势。
肖翰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用肩膀碰了下卖家的胳膊,
“出门一公里半的团结巷口,老李家比这儿价格高。”
卖家听肖翰这么说腰板立刻硬了起来,将簸箕里的黑枸杞往袋子里一倒,四轮开出了越野车的架势,一脚油门就冲出了加工厂的院子。
肖翰不是头一回干这种砸场子的事了,老郑瞪了肖翰一眼,也不说话,扭头就往屋里走。
“早就跟你说过,大家都不容易,别那么较真。”
“我懒得搭理你,回回遇见你准没好,就会坏我事儿。不较真你给我钱花?”老郑将擦手毛巾往铁丝上一挂,气不打一处来。
“是你自己太苛刻。对了,说正事,你得跟我去清泉河一趟。”时间紧,肖翰直奔主题。
“不去。”老郑撇嘴拒绝,咽不下生意被肖翰搅黄的那口气。
“好,那你别后悔。”
肖翰也不跟老郑磨叽,撂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地往门口走。
“哎哎哎,你……等我换双鞋。”眼看肖翰就要拐出大门,老郑忙不迭妥协,骂骂咧咧嚷着进屋换鞋。虽是满腹牢骚,抱怨肖翰求人还用命令似的语气,但手底下的动作倒是做好了与他同出门的准备。
车轮疾旋,风声又起。清泉河镇不远,不到半个小时就到了张保国和佟雷家住的村口。临近入冬,风和沙像缠绵的情侣般不落单,拍打在人露出的皮肤上,干冷中掺杂几分粗糙的疼。背风的马路被堆叠的枯黄落叶覆盖,麻雀从眼前掠过,本就冷清的清泉镇更加萧索。
村口传来麻雀的叽喳,一群群在电线和屋顶间穿梭飞行,灌溉用的水渠早已干涸,被密匝的杨树断枝和枯叶盖了个严实。村里很安静,或许是因为到了饭点,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唯有伸出墙垣的炉筒往外喷着烟雾。
肖翰要亲自来张保国家看,是想验证佟雷所说是否真实。办案多了,谁说的话肖翰都要亲自验证真伪,毕竟为了钱扯谎的事数不胜数,如若佟雷为了私吞银碗,做出伤害张保国的事也不是不可能。
在村里人的引导下,肖翰来到了张保国家,从强光耀眼的屋外移到屋内,肖翰站定半晌才逐渐适应了突如其来的黑暗。光透过门框缝隙斜织在地面,视线再往前移,一辆轮椅正立在屋子当中,椅背上的“宁安残联”四个字让肖翰预想到了接下来即将看到的局面。
果不其然,房子里光线昏暗,墙皮脱落,被褥和衣物堆叠在墙边的土炕上,遮蔽了半边窗户。凌乱的炕上隐约能看到有人在卷成桶状的被子中露出个头来,躺在里面的是个小伙子,双手的怪异姿势和口鼻的歪斜印证了佟雷所说:张保国的儿子是脑瘫。而他的妻子头发花白,斜倚在床头给儿子喂饭,汤面的汁水顺着嘴角往脖子里淌。她用颤巍的手抓起毛巾帮他擦干,嘴里嘟囔着“乖,听话”之类的字眼,小心翼翼往小伙嘴边递勺子。
肖翰问张保国妻子佟雷是否送来过东西,女人点头,说佟雷来了一趟,给她个布包。她有白内障,视力虽模糊,但能看出来是个碗,明晃晃的。后来张保国回来取,骑走了家里的三轮,自那之后就再没回来过。
霉味从四面八方往鼻孔里钻,屋内的环境和空气都令人窒息,肖翰的呼吸变得沉重而又急促,看到这对可怜母子的生活状况,任谁都会动恻隐之心。可人最无奈的地方就是虽然有悲天悯人的心,却没有超度众生的能力。村里人你一言我一语,都说张保国家最困难,负担重,但没人知道他失踪的事,都只当他还在矿区挖煤。而佟雷经常帮他们,在村里人尽皆知,他人好,口碑也不错。
从村里出来,太阳比来的时候毒,大西北无云的晴天少了夏天的灼烫,但地面吸光也聚热,一公里的路,晒透了肖翰的外套。
肖翰步子急,影子撵着身子跑。看到老郑的时候,他正百无聊赖地用车门夹核桃。“嘎嘣”脆响掺杂在麻雀的叽喳中,树沟边洒了一地的核桃壳。
“回去吧。”肖翰摘下帽子,搓了把头发缝里的汗,没有多余的话,只让老郑开车带他回支队。
本想给肖翰递核桃的老郑见他神情严肃,也不敢耽误事,一股脑儿将核桃仁全塞进嘴里,鼓起腮帮子闪身坐上了驾驶位。
肖翰一直琢磨案子,尸体和三轮,还能凭空消失不成?肖翰失了神,直到老郑被核桃卡了喉咙不停咳嗽,他才想起给他递瓶水。老郑倒没埋怨,左手把着方向盘,右手往嘴里灌水,他一向顺着肖翰,肖翰比谁都清楚,老郑是指望自己能在刘美芸面前替他美言两句,好让他这一来年的软磨硬泡没白费。
老郑人其实不错,虽然个头不高,上下身五五分,但能扛事儿,肯吃苦,在宁安开了家锁阳加工厂,生意挺红火。他脾气直,讲义气,即便嘴不把风,但也不是毫无分寸。只是肖翰与他认识十多年,一时无法接受他从外人变成家人,所以对他和刘美芸的事,一向秉承和稀泥的态度,也没认真与老郑聊过。
车从小道钻出,野蛮生长的杨树也变成了修剪整齐的松树。兴许是觉得车内太过安静,嗓子舒服的老郑吸溜两下鼻子,贱嗖嗖地问起了肖翰跟女朋友陈星意的事。
原本心烦意乱的肖翰眉心紧了紧,闭上眼睛假寐,借此隔绝老郑的絮叨。哪壶不开提哪壶,戳心窝子他最是有一套。
三天前,沙尘暴和深秋的第一轮寒潮席卷宁安的时候,最先波及了肖翰。陈星意的母亲,肖翰叫了两年的郭阿姨突然约他在当地的一家高档餐厅吃饭。老郑也跟着去了,没点菜,坐在背对着肖翰的那一桌要了杯白开水。
或许是顾及双方面子,郭阿姨说得隐晦,但话里话外都透露着一位母亲对女儿未来幸福的担忧和期冀。
肖翰不傻,能听出她是想让陈星意找个门当户对的对象。他也知道,身为钢琴老师的女友各方面条件优异,追她的人排成队。
肖翰没直接说断不断,也不想跟人家妈多费口舌,逞强结了账,搭进去小半个月工资。肖翰嘴上说无所谓,可心里的不得劲都挂在脸上。两人感情好,老人出面逼着分手,实在是强人所难。
“嗨,你这俊模样,还怕找不着对象?咱宁安好姑娘一抓一大把!”
老郑的玩笑开得不合时宜,肖翰甚至连眼睛都懒得睁开。
车内一阵尴尬地缄默。
在外人看来,肖翰的确不该愁对象,工作第一年,他就评上了宁安的“十大杰出青年”。一米八的大个儿,眉眼英宇,性格沉稳,外糙里细,配上老天爷赏的那张正义感十足的国字脸,除了皮肤风吹日晒略黝黑,穿上一身警服,那绝对是一表人才。可感情这事谁都说不准,他就中意陈星意,除了她,已经看不见别人的好。
肖翰接到了石头的电话,乌塔沟风沙大,信号不稳,石头的话呲呲拉拉,说戈壁滩上的沙子都是随风移动的,看不出有什么特殊痕迹,荒郊野岭也没个监控,三轮都长那样,远处的监控里也没发现几辆,都排查过了,车主全活着。
投射进驾驶室的光照亮了肖翰的半边脸膛。挂了电话,他的额头上又起了褶,张保国、黄本元,俩人的名字在脑子里不停转。无迹可寻的尸体、不翼而飞的三轮、心狠手辣的黄本元、张保国的可怜妻儿……想成为一个优秀的猎人,要有比猎物更加敏捷的大脑。可如今,脑子里像灌了浆糊,加上老郑刚才跟着打渣子,肖翰只觉得胸口憋闷。
肖翰的眼角紧缩着,又忽然舒展开,斜身看向老郑,“陈星意这事,别告诉我妈。”这口气不是商量,是警告。再烦再乱,事情总分轻重缓急,总要一件一件解决。最近陈星意去北京进修,肖翰没提过她妈找他的事,眼下案子紧,分不分手的,等她回来再从长计议。
老郑说他明白,知道肖翰是不想让刘美芸跟着操心,也知道从小到大,肖翰最疼的就是他妈。
“我肯定不说。但……你得替我在你妈跟前说几句好话。”老郑咧嘴笑,扁阔的下巴扯得差点与额头同宽,朝肖翰投去的眼神里充斥着满怀希望的光。
肖翰回他一个冷漠的侧脸。但下一秒,他原本因为逆光而微阖的眼睛猛然睁大,继而整个身子扑向老郑,双臂拢着方向盘往右打。
“踩刹车!”肖翰的声音如鞭子破空。
车轮与地面急剧摩擦,刹车声刺耳,车身不受控制地斜冲向道边的戈壁滩,颠了几下又停住,隐在了被风侵蚀成圆墩子的土崖之后。撞击感袭来,肖翰捂着生疼的肋骨回正身子才看清,刚才远瞧时在路中间晃动的身影,是三个手拿钢管的男人。
风乍起,刮得更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