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两边的白杨日渐光秃,陆续垂落的杨树叶在空中翻旋,仅存在树梢上的几片叶子飘摆着,在周围的店铺墙上映出曳动的光影。
刘美芸的身影与树影交错,从街头缓缓行走到街尾的麻辣烫店里。她身后,跟着另一个单薄的影。
店内雾气升腾,八张桌子坐得满满当当,店员麻利地数着签子,替第一波用餐结束的顾客结账。刘美芸跟店员很熟络,简单照面后径直走到后厨,与正在从红色塑料桶里捞宽粉的老板娘打招呼。
“爱芝,你这生意好得很嘛。”
“哎呦你可算来了。眼下快入冬了,吃麻辣烫身子热乎,包厢我给你留好了,还是楼上的‘欢天喜地’,菜我拣你爱吃的给送上去。”
老板娘将宽粉分装进小盆,见刘美芸身后的女人是张生面孔,便扬手指了指,
“这是……?”
“我娘家那边来的表妹,这两天刚过来,今天带她尝尝咱宁安最好吃的麻辣烫。”
“哎呦,芸姐你可别埋汰我了,快上去吧。”
老板娘的笑声淹没在食客们嘈杂的攀谈中,刘美芸则带着女人上了楼。
铁皮焊制的楼梯仅容一人通过,脚步的空隆声在转角处结束,紧接着消失在楼梯口的一间四平米小包厢内。
汤锅沸腾,半边红半边清,腾起的水雾在半空纠缠,刘美芸与女人相对而坐,彼此交换秘密之前的平静,竟有种信任相托的沉重感。
女人说她叫楚湘琳,翻过冬去就年满二十八了。而接下来她所描述的遭遇足以摧毁一个对生活和未来期冀满满的年轻心脏。
楚湘琳是凭借自身努力从偏远的芒硝矿区考出去的大学生,她自小开朗活泼,对每天出现在电视荧幕前的主持人和记者羡慕不已,再加上她自小文笔不差,小学开始心里就种下了当记者的种子。而她也终于在十八岁那年如愿以偿,考入了一所本省重点大学的新闻传播系。
大学四年的生活丰富且如当初设想的一样多姿多彩,楚湘琳顺利毕业,进入一家报社做了记者。那时候的她年轻,冲劲十足,为了报道煤矿工人的生活,数次深入煤矿挖掘一手新闻资源,但在窥视到潜藏至深的罪恶时,威胁到了煤老板们的利益。她怀着正义执念,要将所有事实公之于众,却不承想自己的行为在当事人眼中正如螳臂当车般荒唐可笑。
楚湘琳感受到了这个世界带给她前所未有的恶意。煤老板雇的打手去家里闹事,她被包养的流言随肆虐的风侵袭至芒硝山矿区的每一个角落,两天时间,她从孩子们的榜样变成众人嗤之以鼻的批判对象。父母走在路上被人戳脊梁骨,上高中的弟弟成了班里的笑柄,报社将所有的责任归咎于她,原本亲密无间的朋友离她而去。
成为众矢之的的滋味如油煎沸水烹,然而,就在她以为一切已是极致的时候,更大的悲痛接踵而至。
父亲因她的事无心上工,日日酗酒,在一个喝得烂醉如泥的夜晚永远沉睡在了落雪的街头;一辈子未曾经历过打击的母亲身体每况愈下,在闹事者第三次到访后卧床不起,最终撒手人寰;上高中的弟弟无法继续读书,在众人的耻笑和羞辱中辍学踏上了南下打工之路,自此与她断了联系。
活了二十多年的楚湘琳从来不知,被诬陷的代价如此难以承受。滔天恨意支配着她的行动,她抱着玉石俱焚的信念想除掉将她拖入深渊的人,如若没有刘美芸的阻止,她相信光头身上大概已经被她攮了好几个窟窿。
知晓楚湘琳的遭遇,刘美芸的心像被人狠狠剜了几刀,想劝她凡事向前看,但那些惯用的“心灵鸡汤”,最终还是被楚湘琳接下来说的话扼在了喉咙口。
楚湘琳接着刚才的话茬,说本以为弟弟早已南下讨生活,没想到两个月前,她意外收到了一个视频邮件,里面被绑在屋里用鞭子抽的人正是她的弟弟。
“那些畜生他们折磨他,殴打他,用钢丝球刷他的背,皮都烂了,往外渗血。我弟头耷拉着晕死过去,他们又往他身上泼水,弄醒他,再打。我不能报警,报警我弟就会被打死。但我不狠,不弄死他们,我们姐弟就都得死。横竖都活不好,不如拉那畜生一起下地狱。”
楚湘琳的眼泪随愤怒飙出眼眶,紧握的双拳颤抖不止,指骨被捏到发出咯吱声。
刘美芸沉默了。她知道自己无法仅凭几句劝慰就阻止一个怒和恨到极致的灵魂,也不该以为自己能如圣人般将楚湘琳的痛苦变成一段轻描淡写的人生经历。
“他们发给你视频做什么?”
“想要钱,要六万,换我弟不挨打。”
“怎么给钱,说在哪交易了吗?”
“没说,就先让我凑钱,到时候他们会再打电话通知我什么时候在哪儿交易。”
“六万只是换你弟弟不挨打,并没说要放过他吧?”刘美芸有些担忧。
“对,这群人毫无诚信可言。我怕的是给了钱不仅见不到我弟,也不能让他免于挨打折磨。但给了钱,至少可以保证我弟活着,因为只要活着,人对他们就有用,就还能拍视频,从我身上勒索钱。”楚湘琳的语气中沁出绝望。
“可这是个无底洞啊,你承担不起的。”刘美芸担忧。
“我知道,可我没有办法。一报警,我弟肯定活不成。要是这次凑够了钱,还有下次,下下次。我根本没有钱,他们这两天也没找我。但我前两天做了个梦,梦见我爸妈让我带弟弟去见他们。我走投无路了,只想杀了罪魁祸首,反正我弟活不成,我也不想活,大家同归于尽,一了百了。”楚湘琳啜泣中带着笑,那笑声,既残忍,又痛不欲生。
“别这么想,我们一起想办法。”刘美芸的声音哽咽了,走到楚湘琳身边,将她揽在怀里,握住了她的手。
手心中握得一片冰凉,刘美芸攥得更紧,想用一双手去温暖另一双手。
“别怕,还有我,我会帮你的。”
无言相拥,却心意相通。这个世界之所以还能让人留恋,就是因为无论你身处怎样的绝境,总有一股力量牵引你,从深渊不断向上,成为照入苦痛罅隙的光。
刘美芸开门见山,说害死她丈夫和孩子邻居夫妻的人叫赵文斌,目前还没逮捕归案,如今又有了新线索,找到他,让他付出相应代价,自己才能心安。
楚湘琳也放下芥蒂,说害她到如此境遇的人叫黄本元,就是前两天看到那个从卖土特产店里出来的光头,而土特产店只是伪装,里面其实是个赌场,目前她想做的,就是不惜一切代价逼问出弟弟的下落,再让黄本元死。
两个女人互相拥有了对方的秘密,知晓了对方仇人的名字。
一,变成了二。
“需要我做些什么吗?你说的赵文斌,我能帮上忙吗?”调整情绪后,楚湘琳说话的语气逐渐柔和,也在向刘美芸释放信任的信号。
刘美芸本不想这么早与他谈论赵文斌,不过眼下楚湘琳提起,自己也要足够坦诚。
“你在芒硝矿区听说过赵文斌吗?”
楚湘琳拧眉思忖片刻,摇了摇头。
“他长什么样,或者有什么特征,我可以再打听打听。”
“一米七六左右的个头,不胖也不瘦,穿衣服溜肩,高颧骨,长脸,单眼皮,皮肤黑……”刘美芸机械地重复着赵文斌的模样,这么多年,这个轮廓刻在脑子里,一想起来,心就揪着疼。
锅里的宽粉随沸腾的汤上下翻滚,但谁都没动筷子。
楚湘琳努力将刘美芸所说的特征拼凑在一起,希望在印象中寻到一张符合这些特征的脸,但显然她失败了,抬眼看向刘美芸时,眼中漾出沮丧。
“这么多年都等了,不急于这一时半会的。”刘美芸不希望楚湘琳深陷泥淖,毕竟人活着,不能总执着于一件鱼死网破的亏本之事。
“你住在东城我们来往不方便,不如在我家附近落脚。”刘美芸决定先给楚湘琳找个安身之处,而陈爱芝的麻辣烫店是首选。
昨晚楚湘琳就透露她曾经是个记者,刘美芸从离开她家的那一刻就开始为她谋划。陈爱芝的丈夫在宁安县广播电视局上班,负责给家家户户安装闭路电视,虽然不是什么关键职位,但也能了解一下内部记者的招聘,归根结底,刘美芸还是想让楚湘琳有机会重新回到本职的岗位上。
“我从小就羡慕开商店的,感觉他们要什么有什么。哪怕后来男人和儿子都死了,我去鬼门关走一遭又溜回来,到处做工,吃尽苦头,但我还是一直想开商店卖东西。这不,如今我真的开了家超市。虽然我没什么文化,但是努力闯过来,还能开超市做生意,也算是实现了梦想吧。你还年轻,路还长。”刘美芸一股脑说了一大段话,又给楚湘琳挑了两串菜,墨澈的眼底散着期待的光。
而这番情真意切的话也说动了楚湘琳,她“嗯”了一声,睫毛凝上了水珠。
老板娘端着铁托盘推门进来,满满两大盘菜往桌上一放,憨笑着说表妹来了得尽地主之谊,叮嘱刘美芸一定要让招呼表妹吃饱喝足。而刘美芸也与她提起先让楚湘琳在她店里帮工的事,陈爱芝正缺人手,加上与刘美芸关系好,当即就应了下来。
刘美芸与老板娘陈爱芝认识已逾八年,当年刘美芸的“窝囊”二字敲醒了困在家庭琐事和锅台之间的陈爱芝,驱使她取出属于自己的那份存款,开了家从小就梦寐以求的麻辣烫店。陈爱芝的娘家是做调料生意的,她配出的蘸料和底料比其他店都香,加上她性格爽朗又大方,半年光景店就在宁安创出了招牌,从麻辣烫到麻辣香锅和串串香,陈爱芝开了两家分店,攒足钱,换了新房。
看着如今与当年判若两人的陈爱芝,刘美芸深刻体会到在困窘中拉别人一把的力量,足以让一个人的人生实现质的跃进。
曾经,她见证了陈爱芝对自己的救赎,如今,她希望楚湘琳也能在无尽的苦痛中寻得一束光,完成她的救赎。刘美芸开了一瓶啤酒,邀陈爱芝和楚湘琳举杯。玻璃杯碰撞,但酒还没递到嘴边,就被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打断。
刘美芸拿起手机扫了一眼,号码不详,她犹疑几秒接通,随着一阵厉喝传出,手中的杯子也重重砸在了桌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