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鹭又仔细检查了一遍文档,确认没有错别字,排版格式整齐,发送打印。
“小谢啊,怎么还不去吃饭?今天二楼有糖醋鱼,去晚了可买不上了啊!”
费翔已经吃完了,手里托了红彤彤的苹果,悠悠地从食堂散步回来,“哎,我说你这大中午的忙什么呢,饭也顾不上吃?小谢啊,这工作是公家的,身体可是自己的啊!”
“谢谢主任关心,我正在熟悉小区里居民的材料,原来从老凤城安置过来的大概占了十分之一,我打算一家家单独建档。还有,这是重开小区心灵家园的年度计划书……”
谢鹭说到一半顿住,她正低头装订文件,一抬头,只见费翔不知打哪儿变出来个呼啦圈来,正站在自己面前婀娜地扭动着腰肢。
谢鹭震惊了。
“我锻炼一下,不介意吧?我们这儿中午十一点半下班,中午有俩小时午休,像现在夏时制,除了窗口单位啊,下午到2点才正式上班。
平时吃好饭呢,我都习惯去小区的健身步道走上两圈,年纪上去了,这稍不注意啊就蹭蹭长肉,不过今天太阳太大,就改室内了……哎,小谢你一会儿午睡不?会议室那边有躺椅,新的,摊开就能睡。”
谢鹭愕然摇头。
来社区之前,她也在外企的心理咨询机构实习过,人家那是精英职场,同事三年都只知道对方一个英文名字,除了工作,所有私事概不交流,哪像这儿,上班不到半天,有没有三高你都瞒不住。
她手里举着计划书,拔剑四顾心茫然,不知道是收回去呢,还是继续往前递。
“放那儿吧,我一会儿看。”
费翔换了个姿势,双手高举过头,继续转。
“费主任,我知道因为人手问题,心灵家园已经停办好几年了,但灾后心理重建是个长期且非常必要的过程,特别是对于儿童。有数据表明,那些目睹过亲人死亡的孩子,即便长大成人后,也都会有伴随终身的应激障碍和心理疾病。”
“嗯,专业!”
费翔一边转,一边竖起大拇指点赞。
谢鹭能听出来他这声赞许里其实敷衍的成分更多,可还是硬着头皮说下去:
“主任,我认为我们应该重开心灵家园,开设科普讲堂,把每周免费做心理咨询的时间固定下来,对于那些不愿意出门、或者是出行有困难的居民还可以提供上门服务……”
费翔终于放下呼啦圈,婉转地看着她,态度和蔼可亲:“小谢啊,你的热情我可以理解,但事情都过去十五年了,也不急在一时……别误会啊,我不是说心理干预不重要,只是,咱得先把眼前的日子过好是不是?”
“费主任,您说的我都知道,但这也正是人们对创伤后应激障碍最大的误区——总以为时间能治愈一切,这句话是错误的,时间无法治愈任何疾病,它能做到的只不过让我们模糊了记忆而已。事实上,真正的PTSD极其顽固,它会导致严重的心理痛苦和生理反应,甚至危及生命……”
费翔的手机铃声打断了两人的争执。
他听了几句,挂下电话,抓了车钥匙就往外跑。
谢鹭瞧他脸色凝重,忙跟出去:“费主任,出什么事了?”
“霍茵打电话来,她哥摔了一跤,我带他去医院照个片子!这孩子腿上没数,别骨折了都不知道!”
“我也去!”
“哎,用不了那么多人!你留着看家,一会儿小铭奶奶过来,你帮我接待一下……对了,你还没自己的柜子吧?会议室里有两个不用的,你辛苦下搬过来,那些个早八百年前的文件,有用的留下,没用的就处理掉,收拾干净,以后就归你了。”
费翔交代完,风风火火地进了电梯。
谢鹭回到办公室,看到那份被随手放在桌上的计划书,微微有些泄气。
这是她查了许多资料,熬了好几个通宵做出来的,虽然还说不上尽善尽美,但也包含了她不少的心血。
知道吗,我就是为了你们,才在大学选的心理专业。
也是因为你们,才铁了心地非要考上编制,又一遍遍地写报告,争取到了调来新凤城的机会。
谢鹭打开计划书,摩挲着扉页上“914特大火灾受灾人员名单”几个字,眼眶微湿。
那些她曾经走过的弯路,她不想还有人重蹈覆辙,她想把自己化作一缕月光,一盏路灯,替那些还在黑暗中摸索的人们照亮回家的路。
谢鹭吸了吸鼻子,拿出手机,打给林放。
他不知在做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接起来,声音比平时略显低哑。
“鹭鹭,想我了?”
“唔,第一天工作不太顺利,就想听听你的声音。”她撒着娇,故作轻松的语气。
“怎么了,谁惹我的女王陛下生气了?”
林放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温柔。
她强忍着没在他的面前流露出委屈,因为她知道,以他的脾气一定会不管三七二十一让自己辞职别干了。
果然,她还什么都没说呢,林放道:“要不这破班我们不上了?”
“那怎么行啊!我今天才上班第一天!”
他似乎是呛了下嗓子,轻咳几声后笑道:“那这样,今天我来接你下班,然后带你去吃好吃的?”
“这还差不多!林放,我们去吃烤肉吧!”
“好,我现在就订位……”
是啊,今天才上班第一天,今后日子长着呢!
谢鹭挂下电话,心情好了一半,其实费主任说得没错,小区一千多户居民,上上下下才他一个人,每天光冒出来的新问题就够他忙的了。
他这么忙,还要带霍达去医院,还要操心自己有没有柜子,是个很有爱的大叔了。
谢鹭这么想着,剩下的另一半心情也好起来,她去会议室挑了一只看起来八成新的文件柜,推到自己办公桌边,搓了块抹布,从里到外仔细擦。
她的办公桌正对着窗子,采光很好,虽然太阳直射会让电脑屏幕反光,但她依然舍不得拉下窗帘。
她是多么喜欢阳光啊,她想过了以后要在窗台边搭个架子,种各种各样的多肉,她还要养一缸金鱼和小乌龟,和它们一起晒太阳。
她喜欢阳光底下所有的东西,喜欢到就算被晒黑也坚决不打伞,喜欢到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就是块太阳能电池板,心情再低落,只要在太阳底下站一会儿,立刻又能满血复活!
柜子没有锁,钥匙就插在锁孔上,谢鹭心情愉快地哼着歌,把里面的文件一沓沓抱出来,抖落干净了,仔细翻看。
大部分是街道发下来的红头文件,还有一些会议通知、年终小结等,看日期都是十多年前的了,中间夹着一张2012年工会外出旅游的集体照,谢鹭找了很久都没找到费翔,最后看照片背面的名字才对上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
奇怪!
这照片是十一年前拍的,怎么照片上的费翔反而比现在要老得多,头发花白不算,穿着也很路人,和现在人见人爱的段王爷简直天差地别!
所以他也是越老越帅吗?
还是,看着洒脱不羁的他,其实也是个有故事的男人呢?
谢鹭不知道,她把那张照片拿出来单独放,想着一会儿等费翔回来再物归原主。
柜子最底下,有一个很沉的牛皮纸袋。
许是时日久了,纸张都脆了,谢鹭刚把它从柜子里抱出来,外面的那层袋子就破了,里面的东西哗啦啦全都撒在地上。
几百封,全是信。
谢鹭蹲下身子去捡,打开第一封就愣住了。
这明显是一个孩子的笔迹,用的也不是信纸,而是从一张田字格的练习本上撕下来的,内容就一行字:
有人放火,我看见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