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鹭很难描述出准确的时间来。
甚至无法区分那是一个夜晚,还是仅仅是阴天。
眼前的一切都是灰色的,就像是凝固的黑白照片,湖边的树木苍老扭曲,鬼手一般伸向天空,漂浮在水上的枯叶,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息。
这根本不是泸沽湖。
谢鹭想,她来过泸沽湖,不论哪个季节都美到令人窒息,绝不会像现在这样。
更诡异的是,她一点都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
岸边站着一个男人。
哪怕只是背影,她也能在水汽迷蒙中一眼认出他来——林放,她的丈夫。
林放正一步步向水中走去。
湖水像是水银,泛着幽冷的白光,先是没过了他的小腿,接着是腰际。
“林放,你干什么!快回来!”
她失声尖叫。
诡异的是,她竟发不出任何声音。
恐惧如同一条冷腻的蛇,在全身各处慢慢游走,她感觉自己就像被封印在躯壳里的傀儡,想喊、想跳进湖里把他拉回来——
可最终,她只是站在湖边,无动于衷地看着他,连嘴唇都没能动一下。
“鹭鹭,你真的,很想我死吗?”
被湖水吞噬前,林放回过头来,凄笑问。
“对,很想。”
喉咙里传出冷漠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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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鹭猛地睁开眼睛!
是梦!
幸亏只是梦!
她还在她的新房里,轻奢风的贡缎床品丝滑包裹着身体,全遮光窗帘紧紧闭合着。
屋里很黑,林放背对着她,笔直地站在大面积的落地窗前。
谢鹭心里一痛。
那个背影,和梦里的并无不同。
她有瞬间的恍惚,甚至不敢出声,仿佛下一秒,只要他一回头,就又会看到他眼底的绝望。
“醒了?想再过五分钟叫你呢。”
林放笑着,徐徐拉开窗帘。
晨光像是等了许久,迫不及待涌进屋里,金色的光线宛如画笔,勾勒出他颀长的身材和精致卓越的五官。
谢鹭本能地“啊”了一声,刚睁开的眼睛又闭上了。
“是太亮了吗?”
他伸出手,温柔地替她挡住强光,戴着智能手表的手腕修长好看。
“嗯。”
“可只有这样才能让你清醒啊,要不然,还不睡到中午去?”
他宠溺笑,细长的眼角弯弯向上翘起,波光潋滟的眸里倒映出的全是她的影子。
“林放。”
“嗯?”
“有没有人说过,你长得很好看?”
“有啊。”
“谁?”
“你。”
她噗嗤笑,继续赖着被窝,脑袋从枕头挪到他的腿上:
“那有没有人说过,你笑起来更好看?”
“也有啊。”
“谁?”
“还是你。”
“哈,原来我这么花痴。”
她莞尔,望着他一池春水般明亮温暖的笑容,“可我刚才做了个梦,梦里的你……”
“我怎么了?”
“那个你……唔,特别悲伤。”
她不愿再重复刚才那个可怕的梦境,更难以启齿自己竟然那么绝情,眼睁睁看着他走向死亡。
“梦是反的。”他哑然笑,“鹭鹭,莫非你觉得我有什么需要烦恼的事情吗?”
谢鹭怔了怔。
这她倒还真说不上来。
林放是完美型老公,虽说是单亲家庭,但家境殷实,和母亲、弟弟一起住在市中心的洋房别墅,音乐学院毕业后,自己开了家手工吉他的定制工坊,对接的全是高端客户。
让人一时间不知道该羡慕他有钱,还是羡慕他有才华。
“那为什么我总是看到你夜里一个人站在那儿?黑咕隆咚的,也不开灯,怪瘆人的。”
她指着那个落地窗道。
“哦,总是?”
他眸色一动。
“反正不止一次,好比刚才,又或者有时候半夜醒来。林放,你都不用睡觉的吗?为什么结婚到现在,我都没有见过你熟睡中的样子?”
“睡眠浅罢了,你以为我是你吗?天天跟小猪似的!”
他无奈笑,见她仍没有起床的意思,干脆连人带被子一把抱起,走到浴室门口,“今天第一天去新单位报到,不能迟到。你乖乖洗澡,我下楼去给你弄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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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谢鹭磨磨唧唧下楼,餐桌上已经摆好了早餐,婆婆罗美玉正坐在一大束郁金香的后面,风姿绰约地喝着她的螺旋藻咖啡。
年近半百的年纪,皮肤和身材管理得比年轻人还好。
谢鹭不得不服,林家人的基因里是有点东西的。
“妈,早上好!”
“起来了?”罗美玉眼都没抬,只朝餐桌努了努嘴,“坐下吃吧。”
“好嘞!妈您吃过没?我给您也拿双筷子!”她屁颠屁颠儿地站起来。
“不用,我早上只喝咖啡。”
“哦……也、也好。”
抬到一半的屁股,又尴尬放下。
对于这个婆婆,她向来是怵的。
又怵、又没出息地想要讨好,结果往往像今天这样,马屁拍在马脚上。
“鹭鹭,这些都是妈早上特地起来给你做的,说我天天鸡蛋三明治的,怕把你给吃腻了。”
林放把刚熬好的鱼片粥端上桌,意味深长看了罗美玉一眼,“是吧,妈?”
“啊,对。”
罗美玉的目光不经意和他相撞,像是强忍着内心的厌恶,不情不愿道,“鹭鹭,你尝尝妈妈做的这个萝卜糕,还有这个、呃……”
“桂花酥。”林放提醒。
“对,桂花酥。”罗美玉尴尬接口,“甜的咸的都有,看你喜欢吃哪个?”
“都喜欢!”谢鹭受宠若惊,忙两款点心各吃一样,啧啧赞叹,“妈,这真是您亲手做的吗?手艺真好,就跟买的一样!”
罗美玉脸上一白。
“妈就是偏心,你都多少年没给我和哥露过这一手了?说厨房油烟大,对皮肤不好,怎么嫂子一来,这些就都不是事儿啦?”
大门被推开,晨跑回来的林非额头上还淌着晶亮的汗珠,嘟嘟囔囔抱怨。
他是林放的弟弟,奶呼呼的外表常让人误以为是还没毕业的大学校草,其实都二十八了,比林放也就小一岁。
“吃醋了?林非,什么时候你也从那些女朋友里挑一个带回家来,我保证你在这个家的地位直线上升!”
林放笑道。
兄弟俩的互相调侃,成功把早餐气氛推向高潮。
“妈,其实以后我路上随便买点儿吃的就行了,您不用每天早起,再说还有林放呢。”谢鹭真诚道。
罗美玉低着头。
谢鹭的话她半个字都没听进去,咖啡早已见底,她仍是捧起来,机械地喝了一口。
林放若有似无地瞟了一眼,淡淡出声:“时间不早了,鹭鹭上楼换衣服,我开车送你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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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鹭前脚上楼,罗美玉后脚便要走。
“再坐一会儿。”
林放道。
罗美玉压着嗓子,全身怨气骤然爆发:“够了没有?点外卖说是我做的,还要林非配合你说那些恶心的话,你就不觉得这样太虚伪吗?”
林放缓缓抬眸。
他天生骨相优越,脸部线条俊朗,笑与不笑的反差也极大,一笑起来温暖治愈,能让人的心都化了,可一不笑,眼角眉梢全都冷厉骇人。
“我不过不想让鹭鹭发现这个家的不正常而已,假如妈你愿意发自内心地对她好,我自然更求之不得。”
他悠悠地往吐司上抹着果酱,端起咖啡,小酌一口。
罗美玉气得眼角都红了,颤声道:“有你在,这个家能正常吗?林放,别以为现在这个样子,就能把过去都一笔勾销!你骨子里是什么样的人,自己心里最清楚!”
“我有自知之明。”
林放自嘲,狭长的凤眸里神色冰冷且意味深长,“但你也别忘了,我们之所以会走到这个屋檐下,每个人都是各取所需。妈,你也享了十五年的清福了,现在不过是要求你扮演好你该扮演的角色,不过分吧?”
罗美玉狠狠瞪着林放,眼睛里似是要喷出火来。
“大家都少说两句,一会儿嫂子就下来了。”
林非打着圆场,他和林放关系不错,见气氛不对忙使眼色道,“哥,你今天这鱼片粥味道不错,给妈盛一碗,这事儿就当过去了,啊?”
林放动手盛粥。
他自然不会去计较罗美玉的态度,那不重要。
在他的处事准则里,除了目的和实现目的的手段,剩下的都不重要。
“妈,喝粥。”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罗美玉突然一扬手,将整碗滚烫的粥往林放身上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