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起，孙来娣拉着小推车从社区中心大楼出来。
路灯在她身后，一盏接一盏地亮起来，就像给平凡渺小的她加了一条华丽的大拖尾。
今天又收获颇丰，不仅有费翔给她攒的水果和酸奶，还有一大摞的废报纸和旧文件，都是新来那姑娘差点要扔的，现在的年轻人可真不知道节约，要不是她及时阻止，又便宜了垃圾站那帮家伙。
孙来娣拉着小车的废报纸，走到楼下，习惯性地把手伸进垃圾桶里，等再把手伸出来的时候，手上已经多了两个矿泉水瓶子。
“又是两毛钱啊！现在是有钱不当钱，等你们穷的时候就知道钱的好咯！”
老人自言自语。
她又掏了两次，掏出来几张二手房的广告宣传单页。
她把塑料瓶放在地上，用脚踩扁，又把纸张抚平，打算和推车里的废报纸捆在一起。
她突然停下来。
单页里夹着一张白纸，上面写着孙子周铭恩的名字，名字下有两个括号，涂了两个巨大的墨团团。
她以为自己看错了，又特意举着跑到路灯下。
没错，就是周铭恩，虽然不识字，但这三个字从小在孩子的作业本和试卷上见过太多次，她都能给描出来。
这孩子，粗心大意的！
孙来娣小心翼翼地把纸折起来，放进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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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跟你说了多少次，不要再去捡垃圾了，垃圾箱多脏啊，你手套都不戴，万一染上什么病菌回来，那才叫得不偿失！”
周铭恩嘴上数落着，但还是把小推车一把搬进屋里。
他才十五岁，却已经拥有成年人的力气。
自从两年前奶奶不小心摔了一跤，扭伤了脚踝，打那之后，他就急切地想要长大，每天跑步、吊着门框练引体向上，在他看来，长大有个非常简单的判断标准，那就是能不能背得动奶奶。
“都是能卖钱的，不捡就是浪费，浪费是最大的犯罪！再说奶奶回家都有洗手，怕什么？就你金贵，奶奶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上山捡牛粪呢！”
周铭恩噘着嘴：“说什么都能说到你小时候去！”
“那可不？”
孙来娣把废旧报纸从小推车里拿出来，整整齐齐摞在墙边。
她是在大火中失去儿子和儿媳妇的，当时周铭恩还在襁褓中，是914火灾中年龄最小的生还者，她原来也不住这里，而是在乡下，有一栋自家盖的小楼和漂亮的小院子，种着菜，养着小鸡小鸭。
那场大火，让她的人生轨迹反向而行，在本可以叶落归根的年纪进城务工，她操着一口带着明显外地口音的南阳话，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寻找归宿。
城里的房子比乡下要局促很多，狭小的房间里摞满了捡来的废报纸，还有一捆一捆的锡箔纸，21张锡箔纸就能折出一枚银锭来，一枚银锭一块钱，一晚上也能挣上个五、六块。
“社区来了个新的大学生，大学本科，奶奶替你打听过了，一个月也就四千多！小铭啊，你以后千万别念心理学，出来都找不着工作，奶奶跟你说，你得学那个什么金融管理，毕业了都去大公司上班！”
周铭恩没爸妈，从小到大，这些事儿都是奶奶操心着，孙来娣也确实比一般老太太要强些，中考政策复杂逆天，她又不识字，但她有她的渠道，不懂就问，竟然也给她摸得一清二楚。
“我学计算机！”
周铭恩随口回了一句。
“行啊，计算机也好着呢，现在干啥离得开电脑手机……”
孙来娣收拾完废品，从蹲着的地上站起来，起猛了，眼前一阵发黑，她忙扶住柜子，紧张地朝孙子瞅了一眼。
阿弥陀佛，孙子正专注地写着作业，完全没有发现。
周奶奶松了口气，她可不能老啊，更不能生病，孩子还没长大呢。
她放慢脚步，从口袋里拿出那张从垃圾桶里捡回来的纸，放在孙子的书桌上。
“好好写字，涂来涂去的，还随手一扔！赶紧给我收好了！”
不等孙子回答，她便系上围裙，上厨房做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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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张是秋游的征询单。
学校组织去欢乐谷，人均费用150元。
从小到大，周铭恩一次春秋游都没去过。奶奶问他为啥不去，他说与其把时间浪费在这种无聊的事情上，不如多刷题。
“让他们去欢乐谷！今年他们去欢乐谷；十年后，我带着奶奶去马尔代夫度假，他们还在欢乐谷；我们去瑞士滑雪，他们还在欢乐谷……”
小小少年骄傲地说。
但其实，周铭恩是想去的。
这是初中的最后一次秋游，有他最珍惜的老师和朋友，他特别想忘掉所有作业，和他们痛痛快快玩一天！
可一想到费用，他又心疼了。
150块呢，换成银锭的话，要折150枚，奶奶一晚上折5枚，累得腰都直不起来！
他在“去”与“不去”之间反复涂涂改改，小墨团涂成了大墨团，最后连纸都戳破了。
周铭恩你想什么呢？奶奶那么大年纪，白天做保洁，晚上给人折银锭，省吃俭用就为了供你上学，你要学习要补课，那是没法子的事。
可秋游算什么？
说穿了不就是玩吗？
拿着奶奶的血汗钱去玩，周铭恩，你良心被狗吃了！
他把征询单揉成一团，扔进了楼下的垃圾箱！
他对自己很失望。
还有一丝，难以启齿的害怕。
他怕自己变了。
变得爱慕虚荣，贪图享受。
小时候，他的意志很坚定，奶奶来幼儿园门口接他，他总是特别特别高兴，总是迫不及待地奔向奶奶，兴高采烈地拉起她的手。
可现在，要是哪天学校开放日，他一定会提前一天为奶奶选好衣服，怕她会穿着他的旧校服来学校，怕被同学们看见议论纷纷。
他也会为自己动不动就黑屏的破手机而感到烦躁，会在下着滂沱大雨的傍晚，落寞地看着同学们一个个坐上高级的小轿车，被爸妈接走。
他额外反感同学在作文里写了去哪儿哪儿旅游，他觉得他们都好肤浅，他给自己规定，每个假期要读至少三本世界名著，刷两本中考真题，还要再好好预习下学期的内容。
他和别人不一样。
别人有年富力强、高学历、高收入的爸爸妈妈。
他没有。
他只有奶奶。
做保洁、捡废品、折银锭的奶奶。
不识字、不会用手机、不登大雅之堂的奶奶。
读书是他唯一的出路，他只有把书读好了，考上理想的大学，才能出人头地，让奶奶过上好日子！
看着他一天天长高，奶奶总是眉开眼笑地把他比喻做小树。
可他怕自己会是一株绞杀榕。
知道绞杀榕吗？
由飞鸟把绞杀榕的种子带到慈祥的老树身边，绞杀榕破土发芽，生出的寄生根紧紧缠住老树，日复一日掠夺它的日光和养分，直到最后老树奄奄一息——
绞杀榕却迎来了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