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狼有捕猎的天赋,那么林放也是。
他在做这种事情的时候,总是能无师自通,就像已经预演过很多次一样。车上有件黑色的连帽卫衣,是怕冷气太足,常年丢在车上的,今天下车时他就顺手套在了身上,兜帽盖住脸,又戴上墨镜和黑色的口罩。
修车铺鱼龙混杂,他这样一身打扮并不会引起太多人注意,只要悄无声息地找到霍达,把事情解决了就好。
铺子前支着遮阳篷,霍茵在篷子底下汗流浃背地换着一条轮胎,林放远远观察了几分钟,趁霍茵低头拧螺丝迅速闪进铺子里,经过工具箱的时候顺手抄起一把梅花扳手。
这是一个前店后屋的布局,林放无声潜入,还未进屋便觉一股呛人的中药味扑鼻而来,帘子后空间不大,两边卧室,中间一个卫生间,门都敞开着,霍达不在里面。
一个20寸的登机箱倒在地上,敞开的箱子里散落着几包芒果干,还有一些女人的衣服和洗漱用品,林放蹲下身,粗略地查看了下,不像是霍茵的。
难道霍达已经成家?这是他妻子的东西?林放想,走进霍达的房间,却又发现房间里是一张单人床。
屋内有些杂乱,床上、地上都堆满了一包包的中药,书桌上一只很大的药壶,正咕嘟咕嘟冒泡,浓烈的中药味就是从这而来,床头贴着张A2大小的中医筋络图,还有一些林放叫不出名字的东西随意地堆在床底下,估计不是用来艾灸就是用来拔罐的。
林放想起那次和霍达的交锋,他脱口而出说自己气血两虚,看来这些年久病成医,倒也不假。
他不再逗留,刚退出屋子,突然听到前面铺子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霍小妹,忙着呢?”
林放在帘子后顿住脚步,豁然变色——
鹭鹭!
她怎么来了?
霍茵懒懒瞅了谢鹭一眼,语气颇不耐烦:“怎么又是你,心理咨询师?我今天心情特别好,不用咨询,你赶紧走!”
“你确定?我可是来给你哥办残疾人创业补助的哦,早上去街道问了一圈,总算把流程搞清楚了,你要不要再重新考虑一下,收回刚才的话?”
谢鹭从文件袋里取出几张表格,笑嘻嘻地在霍茵面前晃悠。
“进来吧!”
霍茵擦了擦手,掀开帘子。
————————————
帘子后没有人。
谢鹭跟着霍茵,走进后面的里屋。
“你跟你哥就住这儿?”
“不,我们睡大街。”
“这些中药都是你哥喝的?”
“不喝,用来泡脚。”
谢鹭吐吐舌头,她并无恶意,不过是想找个话题套近乎,却被霍茵一怼再怼。
桌子的玻璃板下,压着几篇手写的小学生作文,画的画,还有得的奖状。
谢鹭又大呼小叫起来:“这都是你写的呀?好可爱啊!霍茵小朋友,祝贺你获得苗苗杯作文竞赛三等奖……”
“闭嘴!”
霍茵丢给她一个狠狠的大白眼,“你坐这儿不许动,我去找我哥的残疾证。”
谢鹭赶紧捂住自己的嘴,没皮没脸地笑。
霍茵哪里会想到,她前脚刚走,身后的谢鹭神情立马变了——迅速打开文件袋,从申请表格的后面拿出昨天在柜子里找到的匿名信,照玻璃板下的优秀作文,仔细核对笔迹。
————————————
林放躲在卫生间,从门的缝隙中望着妻子专注的背影。
鹭鹭很聪明。
这个叫霍茵的完全不是她的对手。
他原以为妻子单纯可爱,也以为自己对她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但现在,他越来越不敢肯定。
藏身的这个地方是霍家唯一的卫生间,淋浴房里装了把可折叠的洗澡椅,好方便霍达坐浴,马桶两侧也都安装了残疾人专用的把手。
这就是霍达日常的生活。
林放心里一痛。
他跟霍达只在花园匆匆见了那一面,但此刻深入他的家中,才仿佛窥探到了他度日如年的十五载。
他坐在轮椅上,从清晨到黄昏。
家里的每条动线都很宽敞,因为要确保轮椅能够通过和拐弯;大门口加装了坡道;置物架也都安得很低,方便他坐着也能伸手拿到。
下肢的瘫痪阻碍了血液循环,他坐不了半天就会双腿浮肿;晚上睡觉假如忘了翻身,第二天腰侧的皮肤就会坏死;中药一天要煎煮两道,那只大药壶一年到头都在冒泡,水汽熏得天花板上一圈印子,墙面都泡得掉皮。
十五年这样的日子,霍达应该恨自己入骨了吧?
心口处的刺痛愈发剧烈,林放膝盖一软,猝不及防跪倒,不小心带到了台盆上的漱口杯,发出轻微声响。
恨也是应该的,他紧紧揪着胸口衣襟,凄笑自嘲。
人生就像一坨烂泥,比下水道还臭还脏!
世界是一座地狱,不但自己没能挣脱,还把那么多无辜的人也一起拽进深渊里!
为什么还是没有勇气结束呢?
为什么即使背负着那样深重的罪孽,即使每天一醒来就会被无尽的痛苦折磨到喘不过气的我,却依然想要活下去呢?
妈说的没错,我真的就是个怪物。
丧心病狂又贪得无厌的怪物。
————————————
“什么声音?”
霍茵从卧室拿了残疾证和营业执照出来,走了两步顿住。
“什么什么声音?药糊了吗?”
谢鹭从精明秒变一脸茫然。
“算了。”
霍茵拖过把椅子,刚准备填表格,突然一眼扫到谢鹭手里的匿名信——
“你手里拿的什么!”
她喝道,脸色变了,声音也高了个八度。
谢鹭等的就是她这个反应,当下把信往身后藏,屋里地方小,霍茵又比她高了半个头,手长腿长的,只跨两步就把谢鹭按在了卫生间的门口。
“交出来。”霍茵道。
她现在的姿势很像壁咚,幸好两人都是女的,否则还真有点暧昧。
谢鹭狡赖:“交什么?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信。”
“咦,你都没看,你怎么就知道那是信啊?再说又不是你的东西,凭啥交给你?”
“你!”
霍茵语塞。
谢鹭狡黠一笑:“除非你拿出证据——比方说信里的‘我看见他了’,这个他是谁?叫什么名字?你说得出来,我就把信还给你。”
霍茵用力瞪着谢鹭,恨不得化目光为刀片,就地把她给解剖了。
这妞竟然深藏不露!
看似自己占的上风,其实从一开始就已经被人家各种拿捏!
“你到底是谁?怎么找上我的?想干嘛?”
她咬着后槽牙,松开手。
谢鹭转了转自己酸疼的胳膊,她是在老费的储物柜里发现这些匿名信的,当然不能实话实说,她甚至都不打算公开自己是烈士之女的身份。
霍茵的警惕心高得离谱,和这种人打交道你进一寸,她会退一尺,所以千万不能主动。你就得晾着她,先装傻,然后冷不丁让吊起她的胃口,等她主动来贴你。
“只要有心,又不是多难的事儿。”
谢鹭把头发拨到耳后,回了句模棱两可的话,“914火灾的幸存者虽多,但十五年前能符合这个年龄段的孩子却也没几个,我今天来,正好对到了笔迹,这不就明摆着的事儿嘛?至于我是谁——”
她从口袋里拿出昨天买的彩票存根,前6个数字和霍茵一样都是080914重复两次,区别仅在最后那个数字上——霍茵写的17,而谢鹭是18。
“现在先卖个关子,我只能告诉你,你想要做的事,也是我想做的,咱俩目标一致。不过,孤木难成林,想早日把事情干成,最好合作——你可以这个当做是我留给你的谜面,能猜到我是谁,我们再来谈下面的计划。”
霍茵将信将疑接过彩票。
谢鹭望着她,嘴角扬起一个漂亮的弧度:“顺便说一句,这串数字我也买了好几年了,一次没中过,所以我想,未来是时候让老天站在我们这边了。”
她摸了摸口袋,打算把匿名信还给霍茵,毕竟两人即将结盟,她再扣着信也没什么意义。
口袋里是空的。
“信呢?你拿去了?”她问霍茵。
“没有啊,你不没给我吗?”
霍茵也莫名其妙。
两人蹲到地上一通找,连张纸片都没见着。
卫生间里,窗子大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