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前,林放蹲守在百元眼镜店的时候,正值郑多兰推着霍达从马路对面经过。
正当晌午,道旁一点树荫都没有,两人的影子叠在了一起。
霍达惴惴道:“多兰,你不用撑个伞吗?或者咱下午凉快点的时候再出来,这中午的太阳忒毒了,回头把你晒黑了划不来。”
“没事,平常上班天天孵空调房,都不见天日,出来透透气挺好。”
霍达“哦”了一声,过了会儿又指了指她的电脑包:“你怎么还把电脑给带出来了?放回去吧,这背着不重啊?”
“不重,我天天带在身上,都带习惯了,身上没个笔记本,就没安全感。”
霍达又“哦”了一声。
郑多兰笑:“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出来没几分钟,动不动就想往家跑?”
“没有,我只是……只是……”
“真怕我重就替我拿着吧。”前方红绿灯,郑多兰在横道线前停下轮椅,摘下包小心翼翼地放在霍达腿上,“这样没事吧?”
“你坐上来都没事儿……”
话一出口,霍达惊了!
疯了吗?
脑子离家出走了?
为什么一对着郑多兰,连人话都不会说了?
“对不起,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想说我的腿压根没感觉,我平常和茵茵开玩笑说顺嘴了……”
郑多兰嫣然一笑。
她半蹲下身子,像个小女孩一样抬头仰望着他:“霍达,我是今天第一天认识你吗?还跟我解释这个?”
“我怕你误会。”
“误会不好吗?”
她反问,望着他,目光比中午的日头还要炽热。
霍达有一瞬间的恍惚。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镜片摔碎了,他看到的是十五年前的那个郑多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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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空如洗,太阳堪比悬挂在空中的巨大火球,室外篮球场上年轻的男孩们奋力奔跑、拼抢,篮球鞋摩擦塑胶地板的声音不绝于耳。
比赛已经到了决胜时刻,双方比分紧咬,最后一分钟,霍达带球突破,高高跃起,一个惊艳的扣篮为班级拿下最关键的两分!
“高三(1)班,猛虎出山!”
“霍达霍达,完美无瑕!”
拉拉队员在场下疯狂欢呼,霍达被队友簇拥着,目光却投向场下,寻找着他最在乎的那个身影。
“为什么不来看我打球?”
比赛结束后,霍达在回教室的路上拦住了郑多兰。
为了找她,他都没来得及换衣服,被汗水浸透的球衣勾勒出十九岁男人青春阳刚的身体,以及那强烈的肆无忌惮的雄性荷尔蒙。
郑多兰低下头,她显然也感受到了他张扬的气息。
“我数学有不会的,在问老师。”她小声道。
“拿来我教你。”
“敷衍,你都没问我什么题。”
“什么题我都会。”他目光炽热,自信到咄咄逼人,“为什么不来看我打球?你昨天答应我的,以后要再这样,我就不上场了。”
“霍达你……你怎么能这样呢?”她急了,“这是关于集体荣誉的事情,你怎么能任性胡来?”
“我任性怎么了?我不在乎什么集体荣誉,我只在乎你。”霍达又往前进了两步,把她逼退到墙角。
郑多兰的书包掉在地上。
“为什么不来看我打球?”他第三次问。
“我……怕别人误会,我是文科班的,不给自己班加油,反倒给你、给你加油……”
她紧张得不敢呼吸,空气里全是他的味道,令她无处可逃。
“误会不好吗?越多人误会,就越多人知道你是我的,以后少打你主意。”
霍达低头吻她,像是头刚得到领地、就急着要向全世界炫耀的小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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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自己也曾经那样。
那样热烈和莽撞的青春,不甘失败地去求一个胜负,不留退路地去追一个女孩。
勇敢,自负,虽然现在听起来每句话都愚蠢得叫人脸红——
但真还,挺好的。
霍达眼眶发热,他怕郑多兰看出异样,忙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掩饰道:“绿灯了,走吧。”
眼镜店在来福士的三楼,郑多兰熟门熟路地找到观光直达电梯。
“我有点饿了,为了赶飞机,早餐都没吃就出门了。”她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心情忐忑地征求他的意见,“霍达,我们先去吃点东西好不好?”
“行啊。”
“你想吃什么?”
“我都可以,挑你喜欢的。”
她似第一次约会的小女生那般欢喜,嘴角是藏不住的笑:“那就西班牙菜吧,虽然贵一点,但中午不用排队,景观也好。”
她把电梯按到商场顶楼。
一家很高级的餐厅,服务员十米开外就朝他俩鞠躬,郑多兰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和霍达两人坐下。
“这里,你常来?”
霍达打开菜单,他很少吃西餐,对什么伊比利亚火腿、加利西亚章鱼毫无概念,也不知该点什么,只好一页页局促地往下翻。
郑多兰点了个双人套餐。
“也没有,工作太忙了,基本没空下来的时候,有时候想看个电影,却找不到人陪我去,往往等着等着,就下片了。”
她呷了口高脚杯中的柠檬水,心虚地将目光投向窗外。
“听萍姨说你工作很忙?”
“嗯,因为对接美国的客户,深夜开会是家常便饭,有时候还要出差。你呢?听茵茵说你好像不太出门。”
“也出,就是跑医院比较多。”他自嘲。
郑多兰笑了笑,温柔道:“其实现在城市基建挺完善的,大部分地方都能做到无障碍通行,你也可以试着多出来走走。”
“话是这么说,可有时候不光是腿的问题。”
“那还有什么问题?”
服务员上了第一道例汤,霍达刚要把餐巾塞脖子里,看着郑多兰优雅地铺在腿上,赶紧不露痕迹地照做。
“这个说起来就复杂了。”他接着刚才的话题,“比方说,要出来上厕所的话,没个人帮忙不行。”
“可现在不都有第三卫生间吗?对残障人士很友好。霍达,我知道有个博主,和你一样脊髓受伤造成的下肢瘫痪,人家可乐观了,一个人坐高铁、坐飞机到处旅行,她还去了北京环球影城呢,玩了好多项目,都有视频……”
“那你怎么不说还有残疾人参加奥运会的呢!”霍达笑了,“怎么,多兰你是觉得我不够乐观?”
“我不是这个意思。”郑多兰小声道,生怕伤了他的自尊心,“我就是想,你能多出来走走,别老闷在家里。”
霍达想了想,打开手机,点开一个装修软件。
“给你看看这个,这是我推拿馆的装修效果图,我自己设计的。
我中医也是自学的,还考出了针灸推拿师的执照,等创业补助批下来,推拿馆就能开张了。
你让我出去走走,可其实,我也就这几年才有机会待在家里的。
之前为了带大茵茵,干过很多擦边的职业,我给一家卖静脉曲张弹力袜的当过男模,写过网络爽文,还在小酒吧里当过歌手,有个富婆一直想包养我,我觉得她八成是有什么病,说就喜欢坐轮椅的……”
郑多兰的叉子掉在地上,但她却没有察觉似的,坐着动也不动。
“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她努力微笑,维持住成年人最后的体面。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霍达了。”
叉子就掉在霍达脚边,他捡起来,平静道,“从前我特别怕热,三九天都不穿秋衣秋裤,现在可不行,夏天一进空调房就得加外套。
还有,你觉得风景特别好的这个位置——你可能不知道,自打抱着茵茵跳楼以后我就恐高了,我现在坐在这儿,连脖子都不敢斜,根本不敢看外头……”
“霍达,你是不是想说,我们回不去了?”
她终于忍不住哽咽。
霍达眼尾洇着微红,嘴角却微笑着:“多兰,还记得柏林墙吗?你是选历史的,一定还记得二战之后东德和西德之间的那道柏林墙。
因为那道围墙,让比邻的两个城市成了世界上最遥不可及的远方,即便头顶着同一片蓝天,却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里。
多兰,你是个非常非常好的女孩儿,我人生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沉浸在对你的迷恋中,包括现在也是。”
郑多兰捂着眼睛,泪水从颤抖的指缝中无声滑落。
“可我们都不再是十九岁了,我们被隔在柏林墙的两边,各自有了各自的世界。”
霍达举起高脚杯,“多兰,我祝福你,你也祝福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