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蒲
阶青2025-09-17 16:403,984

我十七岁嫁给晏安。

二十岁,生下儿子晏玉璋。

他们父子容貌相似,外人眼里文质有礼,对我却不太亲近。

那天,我因看病耽误了做饭的时辰。

回家后匆匆煮了三碗面,两个蛋。

晏安筷子都没拿起,脸色不虞的回了房间。

晏玉璋捧着碗去门外,直接倒掉。

我怔怔坐了好久,将凉了的面吃完。

面越吃越咸。

就如这日子,久而久之咸得泛起苦味。

第二天,我花三枚铜板找人代写了和离书。

晏安蹙眉问:“你在闹什么?”

“我,我只是累了。”

1

晏安捏着薄薄的纸。

脸上讥讽:“累?我在书局忙前忙后与人应酬不累?

“卖饼郎的娘子都得早起和他推车,街坊邻居哪个不羡慕你。你还有何不知足?”

我捏紧衣角,好不容易攒起的勇气差点在他声声质问里低头。

我也愿意在书坊帮忙。

可他嫌我不识字。

我想读书习字,他又说妇道人家专心相夫教子,伺候好吃穿便可。

自我来晏家,便是半仆半主。

如今成婚十年,育有一子,还是如此。

我真的,只是累了。

他放轻语气:“阿蒲,若你是因我昨日那番话置气,我给你一次后悔的机会。”

那封和离的纸,在他修长的指间薄如蝉翼。

我想起昨日在医馆听的一下午蝉鸣。

因此耽误做饭的时辰。

端面上桌后。

我开口解释:“下午去医馆,大夫说我……”

晏安不耐烦打断:“不是说了晚上炖鸡汤吗,璋儿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我在外累死累活回家连两个菜都吃不上,对着清汤寡水的面还以为我们晏家有多落魄。”

他劈头盖脸的指责让我的话无法再开口。

晏玉璋见他父亲回了房。

直接将那碗面倒掉。

“没有鸡汤我什么都不吃。”

若像往常,我会低声认错,然后再去备一桌丰盛的菜色。

可昨天,我的身体提不起半点力气。

我已经很久,很久都不能入睡了。

持续数月,昨日去看大夫。

他把过脉,又细细问我衣食住行。

又开了些安神药。

在这之前我已喝了两个月,并无效用。

我有些心慌,想起阿娘临终前也有这样一段时间。

吃不好,也睡不好。

蝉鸣声里,我瞧见铜镜里的自己。

苍白的脸庞,乌青的眼底。

仿佛见到了阿娘。

我有些害怕。

回家后,其实想跟晏安说说话。

最后只是孤零零坐在桌前,麻木咀嚼凉了的面。

想来也没什么好说的。

这两个月来我身上的药味,倒在墙边的药渣。

还有匆忙回来,放在桌上没收起的安神药。

我的夫君和儿子都闻不着,看不见。

说了,又有什么用呢?

我直视晏安的眼睛。

毫不犹豫:“我要与你和离。”

2

院里的菜地和瓜果架。

灶间的瓦罐和干柴。

房里的桌椅床被。

这些都是我亲手置办。

我环视一遍生活十年的地方。

最后走时,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袱。

晏玉璋在他父亲身后看着我。

脸上没有表情。

我想了想,对他说:

“日后我不能给你送饭了。

“若你同窗问起,就说,那阿仆已经走了。”

我第一次给晏玉璋送饭时。

在学堂门前犹豫一会儿,最后问一小童。

“请问,哪个是甲班?”

他嬉笑:“那么大的字你都不认得吗?”

将饭菜交到晏玉璋手上时。

同窗促狭问他:“那是你娘吗?

“你不是书局老板之子吗,怎么你娘亲连字都不认得。”

晏玉璋小小的一张脸冷若冰霜,像极了他父亲。

淡淡道:“她啊,不过一家仆。”

我有些难堪。

又有些心疼儿子。

他放学后,我安抚他。

“是娘亲不对,给你丢脸了。”

又期待问:“你能教娘亲认字吗?”

他不再掩饰眼中的嫌弃和厌恶。

冷淡道:“我饿了。”

我默默退回厨房。

对着灶间跳跃的火光发呆。

我走出晏家大门时。

晏安问:“你打算去哪?我给你叫个骡车。”

“不必。”

我捏紧包袱,走出又窄又长的桐花巷。

走到人流如织的大街,深深吸了一口气。

3

我向城外的玄贞观走去。

灵云真人很和善,从前我常来这帮工,求她教我认字。

听说我的事后,她允我以工抵宿。

关切道:“你的病许是心病,非药石可解,需向心求。”

又说:“想想你失眠的第一天,发生了什么。”

思绪回到两个多月前,那是很寻常的一天。

我照常寅时起,劈柴,烧水。

煨了锅白粥,煎好饼子,鸡蛋,备好小菜。

这是晏安昨夜定好要吃的。

然后去唤晏玉璋洗漱。

他吃得很快,匆匆跑去学堂。

晏安起床不用我伺候,但他爱饮西市的羊奶,我得提前为他买来。

他时不时嫌粥太稀,饼太薄。

这些挑剔不满,我早已习惯。

只是有时会想,外人眼里的书局老板风度翩翩,温和有礼。

为何对着我连个笑脸也难见。

但翠婶儿说过:“男人在外应酬一天,只有回到家才放松,他对你脾气大那是信任你。”

我曾用这番话安慰自己很久。

收拾完碗碟,我把衣裳都浆洗好。

晏安的长袍破了,家里的针线刚好用完。

针线铺又刚好在书局对面。

我买完针线后。

又刚好看到晏安,和他身边的女子。

一切都是刚刚好,却又不合时宜。

我看到他温和又暗含情意的目光。

才知道。

他是会爱人的,也懂该怎么爱人。

比如会将温度适宜的茶递到她手上。

比如会耐心讲解书里的典故,并不嫌对方无知。

比如在她出门时,会为她细心提起裙摆。

后来夜里,我反复想起这个名字。

余溪。

也是他从前醉酒后唤过的名,他的心上人。

那是我第一夜无眠。

我买菜时,会在豆腐和青瓜之间犹豫很久。

缝布时,用枣青还是灰青想了三天都没动手。

我是个普通妇人,甚至思考问题都比旁人更久。

无眠的两个月后,我才终于做好准备离开。

那碗凉了的面,是一家三口最后一次团圆饭。

不过,只有我自己知道是何滋味。

在玄贞观的西跨院。

我睡了个好觉。

4

观里人不多,厨房活也轻松。

一天下来,我竟有不少空闲。

听说附近新开了个学院,招收女子。

我问书院门童:“似我年纪这般大的,能来吗?”

对知识的渴求抵过我的薄脸皮。

大不了被奚落一番便是。

童子伶俐答:“自然能,我们院长主张有教无类。不拘商贾野妇还是闺中娘子,都能来。”

我和灵云真人商量。

她非常鼓励我进学,并送了我一支笔。

哪怕晏家开的是书局。

对于笔墨纸砚,我只在帮晏安收拾书房才摸过。

我激动的捧着人生中第一支自己的笔。

次日,便去宜荷书院报名。

学生不多,夫子很细心,考察各人水平后再分班教学。

旁边七八岁的小姑娘问:

“大婶,你是哪位大人府上送来的,怎么比我还不如。”

她长得珠圆玉润,说话却不太客气。

我听不懂她说的。

只回:“我只是进学晚,未必不如你。”

她冷哼一声,转头与旁人玩闹。

课间我见她时不时挠身上,蹙眉难受。

午间我约她去玄贞观。

她面上不屑,可眼底掩不住好奇。

西跨院里,我将一里衣递给她。

“你肌肤娇嫩,贴身小衣要绵软些才舒服。”

这衣服本来是为璋儿做的,如今改小些也合身。

她茫然眨眼:“我不会穿。”

她手臂抓出的红痕有些触目惊心。

我叹了口气,帮人帮到底。

她一身绫罗锦缎,连里衣都有金线银丝描边。

想来应是富贵人家,怎么家中人竟如此粗心。

换好衣服,她身上果然舒服了些。

脸上桀骜:“回头我让人赏你。”

一看就是被娇养大的小姑娘。

后来和她相处久了,我知道了更多事。

这家书院是宜荷公主开的。

让女子读书是公主参政后第一项举措。

之所以来的人少,是朝中有人打压。

而来的这些人,都是京中大人们站队的举动。

像小姑娘林音,她爹是宁远伯。

如我这样单纯来求学的女子,寥寥无几。

我由衷钦佩宜荷公主,更加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

灵云真人见我学习刻苦,免了我在厨房的活。

我银子不多,但白住欠人情实在说不过去。

便时常做些糕点与众人。

读书习字后,想着找个活计。

当初找人代写的和离书,花了三个铜板,那字其实也一般。

那我要价一个铜板,应该,也可以吧?

5

为买纸,我进了趟城。

特意绕开晏家书局,却还是见到了晏安。

我纠结买半刀还是一刀纸的时候。

晏安扔了银子:“这纸,我都要。”

那老板与他是熟人。

有外人在,他向来是温和儒雅的模样。

现在却一脸阴沉。

老板机灵走开。

晏安声音低哑:“桐花都开了,我想吃桐花饺子。璋儿也想吃。”

从前晏家落魄时,我最期待的就是春天。

因为不用买菜,院里的桐花,能包好多顿饺子。

我温和道:“桐花洗净再焯水,沥干水分后切碎,加些许盐,馅调好后包饺子。”

晏安:“我不会。”

我:“隔壁张二娘饺子包的好,你可以去请教她。”

晏安固执重复:“阿蒲,我不会。”

我平静看着他。

“不会可以学,或是请个婆子来做。”

“晏安,我们已经和离了。”

他沉默半晌:

“玉璋说,只有你做的饭才好吃,请的婆子贪油水,他在学堂总会饿。”

我每天中午都会给晏玉璋送饭,下午怕他饿还会送些糕点。

他的同窗感叹:“玉璋,你家下人做的糕真好吃。”

玉璋:“是吗,我觉得一般。”

我在晏家,从来都是围着灶台生活。

没有听到过一句称赞。

而今和离,才从他们父子口中听到一句好吃。

我轻声开口:“他正是长个头的年纪,你多关心他吧。”

“下次偶遇,就不必再打招呼。”

我出门,去另一家店买纸。

6

我睡前想着明日摆摊的事。

梦里却出现晏安的脸。

那是二十岁的晏安,家道中落,被心上人退婚,缠绵病榻。

我继母说:“我们丫头人虽木讷,手脚却勤快。”

我穿着短一截的衣裳站在晏安榻前。

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陈二丫。”

他目光落在我用蒲草松松系着的发上。

淡淡道:“以后,你就叫陈阿蒲。”

我嫁进来后,侍奉他汤药,还有一日三餐。

没银子买药时,我砍柴卖钱。

有一回,几个地痞想欺辱我。

晏安用尽全力撑起身,握着木柴挡在我身前。

明明病未愈,却仍有气势。

“不要怕,有我在。”

从那时起,我真心想跟他好好过日子。

哪怕他脾气不好,说话总爱用命令的语气。

我也凡事按他说的去做。

可是,我到底不是阿仆。

我是有思想的人。

只是明白得晚了些。

7

我的小摊,在护城河边开张。

一封信一个铜板。

傍晚时,晏安和晏玉璋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唤我的名字:“阿蒲。”

晏玉璋的身上有点脏,油污泥土混合着散发酸臭。

晏安说:“璋儿今日在学堂跟送饭的婆子打架。那婆子的饭菜难吃又不干净,人还粗俗,害璋儿在同窗面前没面子。”

我看了眼天色,一边收摊一边说。

“多花些钱,找个好点的下人。”

晏安又道:“他只吃得惯你做的菜。”

我有些不耐烦,带着几分怒意:

“晏安,我并不是你家的仆从。”

“你从前对我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我都忍气吞声,是因为我在意你。”

“但这并不是你看不起我的理由。”

又看着晏玉璋,说:

“你读圣贤书,却连自己母亲都不肯认,又岂是君子所为。”

“我与你父亲已和离,不会再管你了。”

我将东西都收好,不再看他们。

在雨珠堪堪落下时撑开伞。

灵云真人说得没错,今日果真会下雨。

至于身后淋雨的那对父子,与我再无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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