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没喊两嗓子,猫儿就哭晕了。
是的,余幸活了几辈子,还是第一次见到猫儿哭晕的。
那小脑袋抽了抽便软倒在王素香的绣花棉鞋上,眼角至两腮的毛发因为泪水已湿成一簇一簇,可怜又好笑。
王素香不顾掉落在地的课本,颤抖着指尖捧起猫儿,一脸茫然无措,看着猫儿不知道在想什么。
孙递才挠挠脸问:“郭老师,小甜筒是不是病了?”
余幸:“……”
余幸忽然想到一种可能,但又不敢确信,烦躁地捏捏山根,“嗯,他没有你强壮,禁不起湖水泡,病了。”
孙传福惊奇地喃喃道:“我刚才有一瞬间还以为它像……人。”他看了眼王素香,顾及着什么,结巴一下改了口。
余幸脱下外衣,在桌面叠了一个软窝,走去王素香面前半蹲下捡起数学课本,指指桌面,“麻烦王老师帮我把他放在那里休息吧。”
“哦,好。”王素香回了神,到桌边小心轻放下猫儿,然后便这么坐在旁边呆看着,直到孙传福敲响了上课锣,她才抽离视线,还差点拿错了上课用的课本。
最后一节课上完放学,猫儿还在外衣里睡。
余幸站在班级门口,目送一个个家长接走他们的孩子,身上穿了一件孙传福赞助的军绿棉袄,怀里搂着裹在大衣里的猫儿,像在抱小孩似的。
今天陈晓月没有来,接走陈健的是陈保立,简直把“有猫腻”三个字写在了脸上。
吴鑫是最后一个走的,收拾书包都在走神,他的母亲在门口很拘谨,想帮儿子忙,又不知道怎么跟老师开口。
余幸耐心等着,没有帮忙的意思。
吴鑫又耗了两分钟才背上书包,垂着脑袋,慢悠悠地走,像一颗霜打的茄子,踌躇着停在了他身前,“老师,听孙递才说,你一脚踹飞了我爹,还会医术,他说的是真的吗?”
吴家媳妇一听,抬眼看了看余幸,欲言又止,又缩回了蜗牛壳里。
“是,”余幸坦然承认,“你爹想打孙校长,我不得不出手帮忙。”
吴鑫的月牙儿眼有了光,他的父亲又高又壮,杀一头猪跟捏死蚂蚁一样简单,在他的心里,他的父亲最厉害。
但他的父亲却很胆小怕事,知道他被陈健欺负也不管,还让他跟陈健做朋友,只因为他想跟陈健的父亲做朋友,不想丢了最大的客户。
郭老师不一样,他比父亲更厉害,不袒护任何一个人。
“老师,孙递才其实是陈健推下湖的,他想拿你的猫污蔑你,让你离开这里。”吴鑫捏紧了布包背带,“他没有放弃,晚上还会去你的屋子,把他爹的传家玉观音放进你的行李箱里。”
“好,老师知道了,谢谢你,你是个乖孩子。”余幸摸摸他的脑袋,掏出一朵小红花给他,“想要什么就拿它跟老师换,文具玩具都可以,这是你该得的奖励。”
吴鑫重重点下头,中终于卸下包袱,露出灿烂的笑容,珍重收好小红花跟他母亲回了家。
送走学校里的孩子,锁好班级门,余幸跟王素香在三轮车边汇合,后者看到他,难得开了次口,“小猫还在睡吗?”
王素香温柔的声音响起,勾得猫儿抖了抖耳朵,无意识地转过脸朝向她嘤咛了一声,但是没有醒。
“嗯,他太累了,是该好好睡一觉。”余幸食指肚轻轻点了下猫儿湿润冰凉的粉鼻。
愿如他想的那样,此猫已非彼猫。
孙传福锁了办公室门过来骑车。
余幸坐上后道:“送我到裁缝铺门口吧,我想买一身衣服。”
车子不用绕路,孙家离得不远,孙递才直接跳下了车往家跑,抢第一个到家的名头。
余幸趁此机会跟孙传福提了孙递才落水的事,但没有透露是吴鑫告诉他的。
“这小子学啥啥不会,害命倒是无师自通!再不教训教训,以后就无法无天了!”孙传福当即气得跳下车,要冲进裁缝铺找陈保立盘算。
“没有证据不好说,”余幸赶紧拦住他,“你先回去问问孙递才那天是怎么回事。”
王素香也温声劝道:“跟无赖耍嘴皮子,白的也能吹成黑的,你现在去找他讨不到好。”
孙传福压住了火头,心不甘情不愿地骑了车子回家。
余幸这才走进裁缝铺,只有一个别村的客人在选布做过年的新衣裳,生意不怎么好。
毕竟乡下做一套衣服,缝缝补补能穿三五年,大的传给小的,非常省。
能做的生意就是帮忙加工棉被,蚕丝,还有修补,整改衣服大小。
有时候刘鞋匠抢不到菜市广场的地摆摊,会借裁缝铺门口的地补鞋子,但陈保立会收取他的抽成。
陈晓月今天没有动缝纫机,坐在旁边的刺绣架前,手工为床单被罩填花样。
她本该一手正刺,一手在底下反刺,可左手却搭在腿上没有动作,只有右手在上下交替抽推针,效率慢了一半。
陈晓月每一针抽线都会抬头看看店里的客人和门口,所以第一时间就看到了他,从容不迫地放好针起身迎接。
“郭老师有什么需要吗?”
“帮我做一个猫窝,像菜篮子那样,底面加一层布鞋硬底撑住,提手也是,多填棉花,做得厚一些。再做两条盖的小被子和小枕头,不用绣花,都用黑色,比较耐脏。”
余幸从裤兜里拿出五十块给陈晓月,“不用找了,手工费和材料费一起现结。”
“用不着这么多钱。”陈晓月接过钱,去放布匹的柜台里,掏钥匙开柜锁,从底下拿出方正的铁钱盒找零。
结果钱盒里一分钱都没了,谁拿走的用脚想都知道,“不好意思了,等我明天去换了零钱再给你,可以吗?”
“钱到了你的手里,我不会再拿回来,你自己收好,”余幸垂眸看眼睡得香喷喷的猫儿,扬起了唇角,“实在觉得钱多了你可以再打两件毛衣毛袜。”
“还是多了。”陈晓月放好铁盒,却没把钱放进去,她怕再被丈夫拿走了,塞进自己裤腰兜里,拿出算盘拨弄,“你稍等,我估算一下价格。”
余幸抽走算盘扔一边,“不用算了,请相信我的判断,你的手艺比城里大铺子都好,配得上这个价格。做精细,做最好,便无愧于我交的钱,还有我的信任。”
他这话一出,旁边犹豫不决的客人也敲定了注意,指了红黄两匹布,又挑款式又选花样又说尺码,引走了陈晓月的注意力。
余幸看了眼她垂在身侧的左臂,很浓的血腥味,却没有药味,显然陈保立不会给她钱和时间去看病,能歇一天不接孩子,恐怕已经是恩典了。
等客人走后,他拿出一瓶花膏,“这是我从外国进口的伤药,你吃豆子大一口就好了。”
陈晓月惊讶道:“你怎么知道……”
“趁他们还没回来,快吃吧。”余幸打断了她,揭开盖子催促,“我知你生活不易,的确是在同情你,但我有能力施舍你,你得到的不过是我一根头发,所以别跟自己过不去。”
他有听到陈家父子俩在隔壁曹家饭馆里吃饭,看似体贴陈晓月受伤下不了厨,实则陈晓月没了剩饭剩菜吃。
为了让陈晓月信任,他又道:“我看你的手指上也有些破口,不信可以涂抹一些试试,口服外服都有效,但口服吸收快,用量需求会小。”
陈晓月用指尖沾了下,抹在手背的抓痕上,果真一眨眼就恢复如初,还比其他地方更加细嫩。
她便不再犹豫,挖了一口送入嘴里,口感如水,清甜不腻,莲香饶舌,竟然很好吃,完全不像药。
手臂上火辣辣的疼痛明显消除,她感觉到身体有了无尽的力量,疲惫和酸痛消失殆尽。
颠覆了她对良药苦口的认知。
也让她不敢相信,世上会有这么神奇的药,说是仙丹也不为过。
余幸收起了花膏,看她现在面色红润,精神恢复活力,皮肤也光滑细腻,满意地点点头,拿出镜子照她的脸。
“你吃进去的可吐不出来了,我要的回报不多,把你对这个镇子了解的一切都告诉我,包括你的家庭,你的来历,你的伤怎么来的。”
陈晓月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焕然一新,心里非常忐忑不安,想也知道这个药有多么昂贵,连包装用的都是奶白剔透的玉。
郭老师与他无亲无故,怎么舍得免费给她用?
所以听他这么一问,她提起来的心也稳住了,深吸了一口气才道:“其实我知道的并不多,我十六岁被我后娘卖到这里,陈保立买了我——那之后,我再也逃不出这个房子,是我生下了陈健,他开始上学了,我才有机会去接他放学。
子昌镇一直有孩子失踪,特派员有来查过,但家长不追究,每次都不了了之了。
你想查人贩子,我可以帮你做人证,指认钱山高,他跟赵丹是一伙的。
郭老师是第一个查到赵丹的人,也是我可以接触到,能够倾诉的人。哪怕你不给我这个药,我也会找机会告诉你。
至于我的伤,是陈健咬的,他似乎有疯症,一到晚上就会发狂,只有喂他吃生肉才能安抚。
前几天他的症状忽然没了,陈保立觉得可能是好了,没再用绳子绑住,谁知道昨晚又开始了。
陈健抓着我就咬,没有犹豫过,我有时候都在想,他到底是不是我亲生的孩子,他从来没有给我一点希望,我对他也亲近不起来,大概他是陈保立的儿子,所以我也很排斥吧。”
陈晓月眨了眨干已经留不出泪的酸痛干涩的眼睛,“我知道的只有这么多了,十几年过去,我也不知道钱山高和赵丹还有没有同伙。
等特派员来了,请郭老师一定不要忘了我,我想离开,时时刻刻都想离开!”
余幸点头应下,拿出一包迷药跟她告别,隐晦地提醒:“你抹一些在身上,如果陈保立想伤害你,一旦吸入或食用就会睡过去。”
“谢谢郭老师!”陈晓月现在太需要这个了,她宁愿被打死,也不想再跟陈保立亲密。
离开裁缝铺,余幸还没拐弯进巷子,就撞见了吃饱喝足离开饭馆的父子俩,手里没有打包任何食物。
陈保立摇着酒瓶,眯眼问:“郭老师从裁缝铺出来的啊,是要做衣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