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终点还是不可避免地到来了。
余知乐打开医疗站的门,整理着桌上的东西,也在整理自己的思绪。
杨光也跟进来,坐在对面的凳子上,像是有一肚子话要说。
余知乐看着桌上打印好的文件,推过去给他,说:“那个听诊器,我写了个捐赠说明,你签下字吧。”
杨光接过去拿起笔就要签,可才写了一个木字,他就把笔放下了。
“要不还是退了吧,这个听诊器太贵了。”余知乐这么说,但心里隐约觉得他的迟疑不是心疼钱。
“捐给医疗站的,你不要有负担。”杨光低头敲着笔盖,“我只是……”
只是什么呢?他借口身体不舒服过来,但看上去没有任何不适,很显然就是特意找机会来坦白过去的。他的过去,余知乐原本是好奇的,但到这一步,她突然开始犹豫了,一定要知道吗?
从杨桃和杨光的态度来看,这个过去应该会让她想要远离杨光,那会是什么呢?
余知乐现在冷静下来了,逻辑超越了想象力。她想起遇到怪羊的那天,大侠奶奶说要去她家提亲,杨光也说她总催他找对象,那么他一定是单身,不存在什么狗血的感情纠葛。
除了感情,那就是工作了。他前几个月在家待业,但看起来也没有陷入什么纠纷,同学创业也能很快参与进去,那就说明工作上的问题也是不涉及违法犯罪的小问题。
这么一想,余知乐突然觉得眼前豁然开朗,杨光身上应该没什么大雷点,估计只是不想留一个刻意隐瞒的初印象给她吧。
既然这样,那又何必强求现在就说出来呢?看他神色窘迫,显然是还没有从过去的阴影中走出来,又何必逼着他说出来呢。
余知乐拿起听诊器,笑说:“真的很感激你说把这个捐给医疗站,而不是说送给我。”她已经不急于逼着杨光讲出自己的过去了,但还是想试探一下,想确认这个听诊器究竟是不是给她的礼物。
“我听人说这个是专业级的,很多心内科医生在用,想着对你有帮助。”
他没有正面回应,但余知乐可以确定这就是礼物。
“捐给医疗站好,要是礼物我还不起。”余知乐笑说:“都说学医前途好,但前期也是真难熬。我这个年纪,初高中同学基本都经济独立了,我还要家里补贴,所以我这几年最怕的就是收礼物了,回不起。”
“所以你爸爸总拿你和别人比,你被逼得很辛苦,但还是想赢一次给他看,是因为觉得亏欠吗?”
杨光的关注点是这个,倒让余知乐有些意外,不过意外之余也有些欣慰,他能看懂为何坚持要赢李苍耳一次。
“可能有这个因素吧。”余知乐叹气,“我是想说,我都这样了,还跑山里来做没技术含量的村医。。你工作上有问题想休息想调整,再正常不过了,不用觉得对不起谁,也不用非要解释清楚,等你可以对那些事情一笑而过的时候,再讲给我听吧。”
余知乐说了这些,但心里也是很忐忑。她性格内敛,就算是遇到天大的困难也不愿意与人诉说,更不习惯推心置腹地劝慰别人。在赛跑一般的人生里,处理自己的情绪是浪费时间,应付别人的情绪更像是自找麻烦。但面对杨光,她能清晰地感知到情绪的变化,也愿意花心思去体察去抚慰他的坏情绪。但她仍然不安,因为不知道杨光会是什么反应。
“这是我这半年来听过的最动听的话。”杨光站起来,越过桌子伸出双臂轻轻环住了余知乐。
这个隔着桌子的浅浅拥抱让余知乐心里热了起来,她一时定住了。
但杨光很快就收回拥抱,后退一步说:“也别只拿这话劝我,也劝劝你自己。我不知道你那个死敌有多优秀,但是你自己就已经做得很好了,医学院校本来就不多,你北大的本硕,博士择校选项少之又少,一次没考上也不要苛责自己,更不用事事都和那人做对照,按照自己的节奏往前走就好。”
“道理我懂,只是一时还扭转不过来。”余知乐揉揉自己略微有些发烫的脸,“其实我来茶树坪之后已经放松好多了,以前总是咬着牙活着呢。好了,我们不聊这些沉重的话题了,出去溜达溜达吧,月亮很亮呢。”
杨光若有所思,片刻后便说:“你有没有觉得高明明和张青山有猫腻?”
“有!那天桃子姐要撮合你和明明,他俩都急了。但是明明整天跟爱林叔对着干,我又觉得是我想多了。”余知乐说这话走出医疗站,抬头望着楼上,说:“高明明不在宿舍,说起来她好像常常在晚饭后消失一阵子呢。”
杨光效率,“我大约能猜到他们在哪。你还没去过茶园吧。”
茶树坪最出名的就是茶园了,据说和隔壁村的连在一起能有上千亩。前一阵子采春茶的时候,也有村民请过余知乐,但茶园离居民区还有段距离,余知乐又忙,所以还没来得及去,其实还真想去看看呢。
但现在已经天黑了,茶园的美景看不清,明前的绿茶也大都采摘完了,现在去基本就只能在月下散步了。
张青山和高明明也未必就在那,这多半还是杨光邀她茶前月下约会的套路,但余知乐还是愿意上这个套。
“我去换鞋,你帮我关门,我们去茶园捉……去茶园做侦探。”余知乐原本要说去茶园捉奸,可话到嘴边觉得别扭,又换了个词,毕竟他们一对孤男寡女夜游茶园,说是捉别人的奸,实在是有点此地无银了。
等余知乐回屋一躺下来,杨光已经关好门在院子里等着了。
“我把捐赠文件签好了,放在你桌上那个写着行政管理的文件夹里了,你有空看下。”
“你签了就行。”
杨光问:“有段距离呢,开车吧。”
余知乐已经活动着手脚,预备跑起来了,“不用,跑过去吧。我以前天天跑步,进山之后有一阵没跑了。你不知道,那些牛逼哄哄的外科医生都跟打了鸡血一样,做个手术八小时起步,不吃不喝不上厕所,不锻炼还真没法跟那些天生精力旺盛的比。”
杨光追上来问:“你那个死敌也是那样吗?”
“不知道,估计是吧。”余知乐扭头看了看,见四下无人,便说:“有文献支持,说技术好的男外科医生普遍睾酮高,天生精力旺盛。我有时候就在想,别看他们年轻时称霸手术室,但是睾酮太高也不好,没准年纪大了就得前列腺癌呢。治疗前列腺癌那可是要……”要去势,余知乐没好意思往下说。
“啊?”杨光似乎有点懵,他问:“但是好像很多女生都喜欢外科医生呢?”
“我不喜欢,”余知乐加速跑了两步,“精力太旺盛了也不好,容易出轨。”她也是跑到前头了,不用和杨光又眼神接触了,才说得出这样的话。
“不是,也不能就因为激素就全盘否定吧,人又不是动物,激素之上还有人心呢。”杨光在后方问。
“你急什么呢?”
“我,有吗?”
……
跑步到茶园门口,余知乐也才微微出了点汗,转头看杨光,他脸色都没变,像是连汗都没出,余知乐不免有点嫉妒,暗想这身体素质可真适合去医院上夜班啊。
进了茶园,风景虽然被夜色冲淡了,但走在茶陇之间,微风裹着茶香扑过来,在凡尘间积攒的烦恼便都像流水一般,轻轻散去了。
余知乐指着远处一处凉亭说:“我感觉他们在那。”
其实那凉亭相距甚远,只看得见屋顶,谁能知道那里有没有人呢,余知乐自己想去,乱说的。
“有道理,过去看看。”杨光倒也很配合。
两人默默走了好久,走得近了,看得清那亭子里没有人了,却还是朝着那亭子走过去了。
那亭子原本就是供茶客品茗的,喝茶的器具一应俱全,杨光坐下点燃了蜡烛和小火炉,烧起了水。
“就不喝茶了吧,会失眠。”杨光拿起罐子,用镊子夹了几颗红枣桂圆,又添了几颗冰糖进茶壶,摆弄完这些,又默默洗茶具。
还真是宜室宜家呢,余知乐默默看着,拨弄着蜡烛灯芯。
甜茶好了,余知乐喝了一杯,又觉得无所事事,于是就在边上摘了几片野草的叶子,放在火炉旁搭配着拍照。
拍好了照,余知乐拿着叶子细看,似乎有些熟悉,但却又不知道是什么。
“这东西有毒,看看就好了,可千万不能当野菜吃。”杨光像是看透了她。
“这是什么草呢?”
“苍耳子。”
余知乐立刻丢开,李苍耳这人是她十年的人生阴影,没想到就连苍耳子这东西都有毒。她随口抱怨:“苍耳子,粘人的小东西,没结果子还真认不出来呢。”
杨光笑了笑,“听说也可以入药,能治过敏性鼻炎,就是不能多吃。”
余知乐撇嘴,“那也是讨人厌的小东西。”
“什么?这玩意能治过敏性鼻炎?怎么不早说呢?”
不远处茶树陇里传出惊叫,紧接着一团人影就扑过来了。
余知乐定神一看,居然是张青山,后面还跟着高明明。
“这东西怎么吃才能治鼻炎?最近花开得多,我都难受死了。”
“我不太懂中医,回去查了告诉你。”余知乐愣了愣,忙问:“你们还真在这啊?”
“跟着你俩过来的呀,你俩花前月下,可苦了我们,在茶树边上喂了半晚上蚊子。”高明明挤眉弄眼的,好像余知乐和杨光才是被抓包的那一对。
余知乐和杨光飞速交换了眼神,两人都有些心虚。
“回去吧,等下要降温了。”杨光收拾着茶桌说。
高明明倒是直接过来搂着余知乐问:“你之前话没说完,前列腺癌要怎么治啊?”
“要去势。”余知乐小声说了。
“怎么个去法呢?”
聊的是男性独有的病,旁边的两位男士显然不淡定了,都停止一切动作安静了下来。
余知乐有些不好意思了,但她是医生,职业形象不能破,于是字正腔圆地说道:“有物理疗法,就是手术切除睾丸。但大多数患者都选择化学疗法,就是用药物降低睾酮。“
“噗~”高明明笑了,“我总算知道我表姐为什么离婚了。她找了个比她大二十多的老公,去年前列腺癌了,今年闹离婚,说是性格不和,原来是那个不和。”
余知乐给了她个白眼,大步走开了。
但她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高明明把他们来时的话都听见了,这要是传出去还不知道会传成什么样呢。她说那些话针对的是李苍耳那种外科医生,但茶树坪的人听了,只会想她为什么和杨光聊这种话题。
得找个办法堵他们的嘴,余知乐想了想,村里的焦点还是在老树上,而张青山靠的是法规劝退了杨桃。医药相关的法规是先有征求稿后生效的,农林业也是这样吗?
余知乐想到这里,在手机上查了查,举着手机怼到了张青山眼前,“哎呀,你说的那个什么古树保护条例,好像还是征求意见稿,还没生效呢,桃子姐要是知道了会怎样呢?”
张青山拍脑袋,“你不是和我爸一伙的吗?”
杨光接过余知乐的手机看了看,一把拉过张青山,“你闭嘴她就闭嘴,懂吗?”
“我闭什么嘴啊?”
高明明笑了:“就是叫你不要跟村里说他俩在约会。”
“喂!明明是你俩在约会好吧。”余知乐这才想起他们这次出来打的是侦查这一对的旗号。
四个人都愣了愣,又很快点头,同意了这个方案。
但余知乐对高明明不放心,拉着她走在前头,悄声说:“你要是想告诉桃子姐也行,别说是我发现的,我可不想掺和到村里这些事里去了。”
“O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