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上午八九点钟是有魔力的,这个点一到,山川湖海的各色游人都会被一种名为上班的魔力吸走,困在格子间里。
老树下集市的热闹只持续了一个周末,到了周一就冷清下来了。
余知乐大清早赶到老树下,老远就看到张爱林靠在树下朝自己招手。
余知乐开始加入守护老树的队伍完全是为了一年无中风计划,现在她已经用超声筛查把全村老人都筛过了,镇上也支持她工作,一周内就会派镇卫生院的人进村抽血查血糖血脂。有了这些数据,余知乐已经可以有针对性的开展脑卒中防治工作了,其实老树挪不挪,她心里已经不那么在乎了。
仍然坚持来老树下,完全是为了打动护林队,让他们接纳自己做队医。茶树坪护林队在全市范围内都很有名,也常常获奖,余知乐动了私心,她若是能作为队医蹭个奖项,那对冲击志愿者金奖也有加成吧。
大侠奶奶说护林队的苦城里孩子吃不了,但余知乐不怕,她肯吃苦肯奉献,只是吃苦奉献之后想要点精神层面的奖励,也不算过分吧。
为了进护林队,余知乐还是坚持守护老树。
待她走近了,张爱林扶着树站起来喊话:“小余快来守着,我得去镇上开会。”
“其实这几天杨桃都没提挪树,她可能要放弃了吧。”
张爱林摇头,“前几天围一堆老头老太太,她哪敢呐!但今天礼拜一,大家伙都忙起来了。大侠带着护林队去县里培训了,剩下几个老胳膊老腿的要么回城接送孙子了,要么撑不住回家躺着了,我看今天就靠你了。”
“啊!这不行吧,我可拦不住杨桃,爱林叔你开会能在网上开吗?”
“一帮打字靠手写的村干部,搞不了网上会议。好好看着啊,我下午就回来。”张爱林嘱咐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余知乐环顾四周,还真只有她一个人在,四处寂寂无声,只有树梢间或传来鸟叫。
这树就交给我了?不过这树下确实有张爱林特意叫人搬来的桌椅,倒也不耽误什么事。余知乐茫然坐下,打开桌上的笔记本研读文献,她最近在恶补老年医学。反正张爱林下午就回来了,就当是一个人在树下上自习吧。
……
不知何时,余知乐的咖啡杯出现在了她眼前,她拿起来拧开瓶盖喝了一口,埋着头说:“谢谢,你不是在家远程办公吗?怎么有空过来?以后我早上自己去拿咖啡吧。”
对面不说话。
余知乐看投射到桌子上的阴影要更圆润一下,才反应过来不是杨光。
“就你一个人在这啊?”
余知乐抬头看,杨桃的表情像白雪公主的后妈似的,还是递毒苹果时的后妈。万幸杨桃胖,脸上的戾气也被软乎乎的肉化开了。
“爱林叔马上就回来了。”
杨桃笑说:“他下午才回来呢,护林队今天也不在。”说着,她就弯腰搬起余知乐的椅子,把她连人带椅子搬到了一边。然后一招手,后边就来了几个人拿着锄头围着树开始挖土。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了,余知乐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老树不能毁在她手上!
前几日村里老人们在树下闲聊,余知乐在旁边侧耳听着,这树可以说是全村老人的童年集体回忆,若是树在她面前被挖走,那可真就把全村老人得罪惨了。老人家又认死理,一个不如意就不好好吃药了,那她的计划可就全毁了。
余知乐跑过去抱住树干,吭哧吭哧就要往上爬。
可她没爬过树,蛄蛹了半天也没上去,只能说是四肢扒在树干上,宛如一条四肢纤细的青蛙。
“别闹。”杨桃在边上笑。
“你就非要这棵树吗?做个生意而已没必要做反派吧。”余知乐站回地面,拍着手说。
“是你们发应过度了吧,我只是要一棵树,又不是杀人放火。”
可这树对村里老人意义重大,树容易挪死,也未必就能帮到她的生意。但余知乐只是想了想,并没再说什么,过去一周多的时间里,这样的车轱辘话已经讲了无数次了,每次都是无果而终。余知乐看不懂杨桃对这事的执着,甚至私下劝她去医院检查,看看是不是因为丧夫打击太大引起了认知障碍。这建议等同于说杨桃脑残,所幸她也是学医出身,知道余知乐是好意,才没跟她打起来。
对话无效,只能用行动。杨桃转过身扶额叹息,一伙子工人不敢碰余知乐,她乘机搬起椅子架在桌子上,三两下就爬上了树。只是她才刚上树,那桌椅摇晃了几下就倒了。
杨桃回头看,“不是你打算怎么下来啊?又不会爬树。”
“我不下去了,等爱林叔回来再说,你要是挖树我就跳下去砸你身上。”说完这话,余知乐自己也惊着了,她为了拿志愿者金奖竟然可以做到这样吗?想到志愿者奖,余知乐又在心里骂了李苍耳,都怪他我的人生才会变得如此疲惫。但怨怼也是一时的,只要她和李苍耳都还没死,输赢就定不下来,那就还是要奋力赶超,余知乐朝树下喊:“辛苦把我笔记本递上来。”
杨桃捡起掉在地上的笔记本,笑说:“没摔坏,但是我不给你,我回家拿个东西给你,保你看了就想跳下树。”
杨桃走了,余知乐不知道她要拿什么,手边又只有手机,就给杨光发了信息——
【在忙吗?
你小舅妈好像爆发了。
有空帮我劝劝她。】
手机在手里捏了半天都没等到回复,余知乐百无聊赖地翻着手机,打开了一个电子日记本,日记本有电子锁,记录了她平日里无法向别人诉说的坏情绪。
余知乐盯着手机,看到主页一颗鲜明的小红点,便随手点了近去。
【去年今日你写到“又是咬酸了牙齿的一天,真的要咬着牙才能过好这一生吗?”今天的你,还有这样的感受吗?】
这是软件编写的套话,不论去年今日发了什么都会被套进模板里去,可余知乐却突然被这句话触动了。她伸手摸摸自己的脸,咬肌是放松的,牙齿也没有紧紧咬住,而是保持着放松自然的息止颌间隙。余知乐猛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都没有紧咬着牙生活了。但实际上,生活仍然曲折起伏,只是她好像没有那么容易紧张了。
意识到这点微妙的变化后,余知乐突然觉得茶树坪惹人欢喜,就连这个困住她的老银杏树也变得可爱了起来。山间高寒,平原上的春色早已不新鲜了,但这颗老树才发新芽。余知乐以前眼里只有工作和冲奖,从没细细看过这树。树上冒出的枝叶还是没长大的宝宝,有着银杏叶的形状,但却像一簇簇新绿色的花朵一样挤在一起,热闹极了。
人生也不是非要分个输赢吧,放松下来多好啊。余知乐脑子里突然闹出这个念头。
可运动员进行曲打断了她,这是余跃龙的专属铃声。
“唉!我才知道人家老李家儿子的副主任医师是实聘了,不是只考到证而已。”
一上来就说李苍耳,都不问问你亲闺女过得好不好吗?
可能是余知乐没搭话,余跃龙又说:“我听说医院副高职称有名额限制,好多人考过了还不能实聘上,那小子可真行。”
“是,很厉害,你认他做儿子吧。”
“你这孩子怎么跟老爸……”
余知乐直接把电话挂断了,可她的牙齿不知不觉又咬紧了。
……
杨桃回到家,见自己大外甥正坐在电脑前工作,连她回来都没察觉到。
李苍耳的专注力一向好得过分,忙起来不看手机,入神了甚至连别人讲话都注意不到,杨桃过去觉得这样好像有点过头了,但现在她在心里暗暗感激这份专注力。
李苍耳那屋的斗柜带锁,全家的证件都放在那,杨桃悄悄走过去开了锁,大大方方地拿出一叠氧吧经营文件,捎带手就把李苍耳的医师证藏在了文件之下。
出门经过李苍耳边上的时候,他还浑然不觉呢。
杨桃问:“中午想吃啥?”
“低碳高蛋白的,碳水吃多了升糖快会犯困。”
别人吃饭讲究色香味,他倒好,只在乎营养成分。像他这种满级卷王是这么把自己内耗到那份上的啊,杨桃有点想不通,但以他的资质,就算是转行也能很快做得风生水起吧。
杨桃不担心他的事业,倒是有点担心他们的亲情。她要拿着李苍耳医师证找余知乐,给她讲李苍耳野外救人引发的连锁反应,给她讲李苍耳手毁了无法做手术,给她讲李苍耳脱下白衣隐居山林。
讲过之后,余知乐一定会来找他对质吧。这样以来,她就能顺利挪树了。更重要的是,李苍耳和余知乐两人没捅破窗户纸的感情也一定会止步于此,也算是用短痛换掉长痛,终归对李苍耳还是有好处的。
杨桃拿着医师证回到老树下,对着在树上跷脚神游的余知乐喊:“你下来,我给你看个东西。”
“这啥呀?”像是个证件,但余知乐对杨桃的证件没什么兴趣,但杨桃说这个证件能让她放弃守着老树,倒是激起了余知乐的好奇。余知乐暗自想,如果是李苍耳的结婚证或是离婚证,那倒可以看看,但是他怎么也不可能有那些证件吧。或许有呢!杨桃那么说,或许真有呢。
余知乐被自己的猜测惊着了,她慌忙翻身滑下树,摔了个屁股蹲都浑然不觉,急匆匆站起来就问:“什么证?”
其实余知乐问的时候就已经看到了,那是一本医师证,她自己也有,所以瞄了一眼就认出来了。
“你考了医师证?”这倒也勉强算是个大事吧,余知乐慌乱的心定了下来。
“坐,坐下说。”杨桃搬了个椅子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