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知乐考博失败,这是大罪过。
余知乐考博失败还不告诉爸妈,躲出租屋假装读博半年,这是特大罪过。
余知乐干的这些事在大年初五早上吃饺子的时候被发现,这是滔天的罪过。
罪不可恕的余知乐被父亲生拉硬拽着上了山,站在了山崖之上。
“余知乐,你太让爸爸失望了,你……”
“你一直都是爸妈的骄傲,但是现在,我和你妈出门都抬不起头来……”
“一次失败不要紧,但是你为什么瞒着爸妈呢?爸爸妈妈是老虎吗?爸爸妈妈会吃了你吗?你……”
“让你跳你不敢跳,为什么不敢跳?我看你就是贪生怕死!怕死你就给我好好活着,别他妈烂泥一样躺屋里!”
“要不是为了你,我也不至于混成这样。爸妈付出了这么多,你怎么就不知道感恩呢?啊!”
“你看看人老李家孩子,再看看你,你怎么哪哪都不如人家呢?”
……
父亲的咒骂像机关枪一样响个不停,余知乐感觉自己的脑袋像是中了枪一样,只能听到一些断断续续的字句。
她心跳得极快,明明呼吸很深但却胸口发紧,手也不住地抖了起来。
她是学医的,知道这些都是呼气性碱中毒的症状,俗称过度通气,是情绪过度紧张引起的,只要放松下来就好了。
余知乐尝试着屏蔽掉父亲的声音,努力放慢呼吸。可还没过三秒,父亲的质问就劈了过来——
“知道你错哪了吗?”
错哪了呢?错在没有告诉爸妈自己考博失败吧,错在考博失败后非但没有振作起来,还假装读博窝出租屋躲着爸妈吧。
可是,余知乐不是没想过告诉他们,她早在半年前就想坦白来着。但一进家门,父亲就放出了“别人家的孩子”大招,说同事老李家的那个李苍耳又发了篇高分论文了,又赢了余知乐一局。
余知乐捂着嘴让自己的气息平稳了点,吞下了流进嘴里的泪水,大声说道:“我错了,我错就错在我不行,我赢不过别人家孩子!”她每个字都说得很用力,因为父亲最鄙视软弱的哭腔。
“知道错,还不算无可救药。这样,咱俩定一下,下次要还是考不上,我和你妈就不出钱供你读博了。别打岔啊,听我说。我知道你们学医的没精力勤工俭学,但是你要是两次都考不上我也就不指望你啥了,你就找人结婚生娃去吧。”
“师父,”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文文拉了拉余跃龙的袖子,说:“师父,你别这样逼师姐了,她可是北大科硕士啊!就算暂时比不过李教练的儿子,我师姐也是最优秀的亚军!”
“亚军?蒋文文,我看你就是毁在这个容易满足的心态上了!你说说,世界第二高峰是什么?世界第二大沙漠又是什么?我国第二个世界冠军又是谁?世界上只有一个赢家,那就是第一名是冠军!”
蒋文文嘴巴张了张,没出声。
余知乐心口又紧了起来。
余跃龙指着蒋文文的鼻子骂:“我还没说你,你自己往枪口撞!好,那我就好好说道说道。你今年都十九了,你现在进不来国家队,又打不了少年赛,你还有前途吗?啊!你不要给我嬉皮笑脸的,也不要指望师父我将来让你当教练。我告诉你,搞体育竞技,好胜心大于一切。不想拿冠军,拿不了冠军,你就给我尽早滚蛋!”
这话是说蒋文文的,但余知乐听了格外难受,“爸,文文确实有天赋。但你有没有想过你做师父的过分严格了,你把文文心态都搞坏了,你再这样下去可能会毁了她。”
余知乐一直都觉得,文文是余跃龙在体校里的“女儿”,她俩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却是同一个严父之下的难姐难妹,所以余知乐也很疼惜这个小妹妹。
“会顶嘴了?余知乐,你是不是想说你心态也是老爸搞坏的?”余跃龙黑着脸问。
他这么一问,倒把余知乐问住了。她看了看身后的万丈深渊,往里退了一步,扶住了旁边的铁杆子。
余知乐细细想了想,自己变成今天这样真的是被父亲逼的吗?她压力一大就做噩梦,做同样的噩梦,或是被蛇咬,或是被老虎吃掉,或是父亲本人变成了追逐她的豹子。在她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说是的,可那声音很快就消失了。
父亲严厉,但却慈爱,他会骑十公里的自行车为她买好吃的,也会为了她的教育放弃外地的工作机会。
父亲总是把别人家的孩子挂在嘴巴,这常常让余知乐苦恼,但这也逼着她进步。别的不说,她高中那会的成绩原本只够得上中游985大学,就是因为父亲的逼迫,就是因为拿上清华的李苍耳做目标,余知乐才考进了北大。
这样的父亲,或许常常会让她感到窒息,可万家灯火又有几家是与众不同的呢?别人家的父母也给孩子上发条,也用别人家的孩子说事,甚至这些年网络上都出了“虎爸虎妈”、“鸡娃”这样的词汇。而这些背后,不过是为了孩子无限付出的父母罢了,作为承受付出的孩子,又有什么立场去怪罪父母呢?余知乐这样想着,父亲的脸渐渐变得柔和了,她自己心理也好受了点。
牛顿说力的作用是相互的,父母子女之间尤其如此,那一瞬间的怨恨和对抗让余知乐自己也承受了巨大的压力,她隐隐觉得,好像顺着父亲要更容易一些。
“没有没有,爸,是我不懂事。”余知乐挤出笑脸,声调也变高了。
“这就对了,人生就是一场又一场比赛,你得一场一场赢下去,才能成为人生赢家,爸爸逼你也是为你好。”
父亲终于又笑了,余知乐舒了一口气。
“爸,你放心,我下次考博绝对能考上!”
余跃龙没应声,掏出嗡嗡响过的手机点了起来。
“老余啊,今晚上七点老地方见,你一定要来啊,我请客。你不要不好意思吃我的饭,这顿饭是孩子让请的。你不知道,我们家李苍耳啊,就下乡支医,他就表现得比别人好,拿了个国家级的志愿者奖。你知道的,这种奖吧,对孩子前途好,以后医院里头评职称什么的肯定都优先考虑他。嘿嘿,孩子呢,谦虚,说他能走到今天离不开咱体校这些叔叔阿姨们的教育,所以非要我摆酒请客。哎呀不说了,你一定来啊!”
李苍耳又得了个国家级奖!余知乐不自觉地又咬紧了牙。
蒋文文看了她一眼,说:“师父,李教练就是爱炫耀,你别骂师姐,你要是为这事骂师姐你就上套了。”
父亲果然没骂出声,只是狠狠地拍了拍栏杆,脸又黑了下来。
山谷中一阵妖风吹过来,带着正月里的寒气,吹得余知乐脸疼。可父亲那边压抑的气场还是逼着她走开了一步。一边是万丈深渊,一边是生气的父亲,余知乐心里动了动,身体向着父亲反方向挪了挪,就跌进了不见底的山谷。
“师姐!你……”
向下坠落的速度真快啊,很快就听不到上面的呼喊了。
余知乐眼前浮现了她二十六年人生的一幕幕。
小时候,父亲逼着她学射击,可她实在是没天赋,父亲的脸就一天天地暗了下来。
后来,父亲的脸又慢慢亮了起来,因为余知乐很会下象棋。把公园里的老头老太绝杀后,余知乐顺利走上了预备役棋手的道路。15岁那年,她拿了省级冠军,父亲比她自己还要激动,说要把她培养成世界冠军。可半路上杀出个李苍耳,他学棋半年就过关斩将,拿下了本该由她蝉联的全国少年赛冠军,余知乐只能屈居季军。
从那以后,李苍耳就成了余知乐的紧箍咒,他考上了清华,余知乐就拼命学习考上了北大。他学了医,余知乐也就跟着学医。可她终究还是赢不过,李苍耳是协和八年制本硕博连读,八年下来就成了博士。她却只能一步一步考上去,学医八年还只是硕士。可她偏偏又止步考博这一步,彻底输给了李苍耳。
考博失败后,余知乐不敢面对父亲,于是谎称自己考博顺利,蜗居出租屋不敢回家。可她终究还是被父亲发现,被拖到了这山崖上。
如果没有李苍耳这个人就好了,如果没有他,我一定是个幸福快乐的人吧。余知乐这样想着,身上的安全绳突然一紧,下坠的身体突然受力,眼前的一切都有了实感。
不,不能寄希望于别人不存在!李苍耳是她命里的高山,绕不开就只有翻过去,翻过去才能走出人生低谷!
安全绳一下又一下弹着,渐渐停了下来,余知乐被拉过去,又站在了坚实的地面上。
“恭喜你挑战高空蹦极成功!有什么想说的吗?面对镜头说一说吧。”
“我想说的是,我一定会打败李苍耳!一定!”
蹦极安全员一脸不解。
身后的山谷中,传来了爆裂的嘶吼——
师父我努力我拼搏!我进国家队!拿冠军!拿世界冠军!
是文文。
…………
余知乐在山脚下踢了会石子,等来了文文和余跃龙。
“看你俩这精气神,和来之前明显不一样了。我带了二十几年运动员,最知道怎么提振士气。人呐,还是要跟人比着进步才快。我带你俩来蹦极不是为了吓唬你俩,是为你俩好。”
余知乐没说话,伸手要了父亲的手机来,看了李苍耳他爸的朋友圈,当下就做了个决定。
“爸,你看这证书,李苍耳拿的志愿者奖是银奖,这银奖上面可还有金奖呢。我决定了,我也要下乡支医,我要拿金奖!我要证明给你看我能赢过李苍耳!”
“师姐,师姐,你别急,要拿奖最少得下乡一年吧,耽误读博划不来。你读博可能一时半会儿比不过李教练儿子,但是人一辈子长着呢,慢慢来。”
外人看是划不来,但是只有余知乐自己清楚,她输了太多年了,她太需要一次胜利了。
余跃龙点头,“爸支持你,你得赢一次才能找回斗志。不过呢,人还是得被逼着才能出成绩,你下乡支医我支持,但要是拿不到金奖,我一辈子看不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