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皇尴尬的一天过后,余知乐几乎是惯性地,把自己的生活掰回了正轨。
她常常对余跃龙这个父亲充满怨念,却也不得不承认他的为人处世之道有可取之处。余跃龙常说,做人就是要把长板发挥到极限,一个短跑运动员不会游泳有何妨 ,他只要跑得够快,照样拿冠军。
余知乐初尝爱情的甜酸,碰了壁,就不打算一条道走到黑了,她把全部注意力又放在了工作上。倒不是说无情无感,而是她的个性更偏好去走一条更加清晰、更加有据可循的路径。
早起后,脑子里依然蹦出昨夜河边与杨光一起时的场景,但余知乐还是甩开杂乱无章的思绪,跑步去了。大侠奶奶说,要认可了她的体力,才许她跟着护林队上山。
山里路不平,脑子又是涨的,跑到河滩处,想到和杨光在这里初见,在这里比赛叠石平衡,又在这里闹出那么尴尬的一幕来,还是不禁停住了脚步。
“呼~”,余知乐用力吹出一口气,像是要把记忆都清理掉,但却越想越清晰了。
余知乐弯腰捡起一块鹅卵石,用尽全身力气丢向了水面。
谁知一颗脑袋从水面窜出来,就像海狮接球一般,精准地接住了那颗石头。
“啊!谁呀?”
余知乐看见时杨光,杨光也看见是她,两人都闭嘴了。
余知乐蹲下去假装系鞋带,余光瞟着,瞧见杨光从水里出来,一手捏着鱼竿,一手抹脸上的水,身上穿的白色卫衣浸湿了,隐隐透出里头的白色T恤印子来。
大清早的,这地方少有人经过,他穿着上衣下水,表面上看可能是所谓的绅士的品格。但细想来,应该是因为性格内敛,在自己和他人之间设定了坚实的界限吧。
见他走过来,余知乐起身问:“疼吗?我不知道河里有人。”顺势细看他,脑门上已经青了。
“没事,”杨光揉了揉脑门,指着不远处不许下河的警示牌说:“别告发我啊,昨天忘拿鱼竿,没想到竟然被鱼拖下水了,我只能潜下去找。鱼也聪明,饵吃掉了大半,竟然没有上钩。”
“见好就收,聪明。”余知乐暗想,他似乎是个心防很重的人,要不自己也见好就收吧。但两人既然已经说上话了,不聊天反而尴尬,于是便问:“山里有咬人的蛇虫鼠蚁那些吗?”
“有,你想得到的有,你想不到的也有。毒蛇猛兽吧,谁见了都知道躲着,但山里有些小动物,看着人畜无害,实际上也危险。有一种绿色的毛毛虫,叫洋辣子,个头不大,蜇人特别狠,夏天的晚上特别多。你要是真要跟着护林队上山,穿耐磨的长衣长裤,套个靴子,最好再弄个养蜂的那种面罩。”
“你被洋辣子咬过?”
“是啊,小时候被咬过,手脚又肿又痒,当时我爸在,他不懂,给我涂花露水,疼得我差点跳河。”
……
两人一路闲聊,很快就到了大侠奶奶家。
大侠奶奶看杨光湿漉漉地回来,带着笑骂了几句,推他去洗澡换衣服,他答应了,有进进出出磨叽着,像是在观察这边的动向。
余知乐拿出手机,正打算给她看自己以前跑半马的奖牌,就见大侠奶奶眼珠子转了转,问:“小余,今天我让人带你上山,去吗?”
“去。”余知乐立刻答应了,她已经听说了,大侠奶奶和杨桃两人都不看好她和杨光,这时候叫她上山,分明就是一招“相见难”。但余知乐却还是要答应,因为她来茶树坪的主线任务是做好村医冲奖,这个目标不会因为任何人而改变,包括杨光。
这回上山,大侠奶奶也安排了自己,但余知乐强行给她检查了膝关节,把她留下了。
最终上山的只有四人,余知乐、张青山,还有护林队员杨玉书和刘英子夫妇两人。
刘英子严肃地说:“大侠队长不来,我是副队长,进了山就要听指挥,在山里乱来是会出人命的。我们这次去的主要任务是检查区域内病虫害,标记好位置,下次带大部队上山做防治工作。”
余知乐知道这话是对自己说的,于是点头答应,又问:“英子姐,我跟上去,也不是想游山玩水,就是想看一下护林员的真实生活,预判一下可能存在的健康风险,回去之后制定针对性的预防和应急措施。我可能没法帮你们做事,但我体力跟得上,绝不会拖后腿。你们按照平常的节奏来就好,不用考虑我。”
刘英子笑了,“好样的,你要是走得动,我们带你去深山无人区,那边有管护站,住着全职护林员,一个月回一次家的那种,我带你去看看。”
说完这些,又交代了些具体的注意事项,就要出发了。余知乐发挥主动性,还专门检查了张青山自己的过敏急救包,又理了一遍自己带的急救包,这才出发了。
余知乐虽然表了态,但另外三人到底是关照她,只给她背了轻便的睡袋,吃的喝的用的都是他们三个分着背。
一路上,张青山作为技术指导,每遇到新的植物,就细细讲解可能的病虫害和分辨方法,三人就分头查看,再记录结果,还要打卡巡护地点。余知乐在旁边听着看着,拍了视频想要发给高明明看,手机上却一直转着圈,发不出去。
……
晚饭时分,一行人兑着保温瓶里的水吃了几个包子,算是对付了一餐。余知乐知道山里不能随意生火,也没抱怨,只是在本子上记下了常吃冷食这一项。
但刘英子他们喝了水,却又在空的保温瓶里装上了河水。
余知乐看在眼里,问:“你们常喝生水吗?”
“没办法呀,虽然一路都有休息点,也存着水,但还是怕有什么万一。真要出事了,喝生水也比没水喝要强。”
也对,余知乐在本子上记下了这一点。
晚饭后再出发,刘英子从边上捡了根棍子递给余知乐,说:“前面竹林,有蛇,遇见了就挑开,别怕。”
啊!余知乐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实体蛇,但一想到就害怕,恨不得立刻就飞回茶树坪。可她已经走到这了,也不好意思说害怕了。
挤在几人中间,战战兢兢走过危险区,万幸没有遇到蛇。余知乐终于松了口气,问:“你们应该培训过被毒蛇咬伤怎么处理吧。”
刘英子答:“山民都会,你别担心。”
余知乐自然知道生活在山里的人不会像她这样怕蛇,但出于职业本能,还是在心里盘算,等下了山一定要找相关部门问一下本地的蛇咬伤中毒的数据,评估是否需要在村医疗站备抗蛇毒血清。
穿过竹林后,又走了两个多小时,终于到了休息点——一间小木屋。
屋里简陋,水电不用想了,就是睡觉都是要打地铺住睡袋的,余知乐既来之则安之,大大方方地把自己的睡袋铺在了墙角。
刘英子挪过来,低声说:“山里就这条件,委屈你了。”
余知乐笑道:“你们长年累月进山,我这才来,怎么能算委屈呢,也是一种人生体验吧。”
……
第二日早餐,余知乐醒来,看表还是早上六点二十分,但已然是头脑清明。她没想到,在山间打地铺,竟睡得这样踏实。
其余三人起得更早,刘英子晃着手里的东西说:“早上吃点热乎的,自热米饭。”
余知乐大喜,山里冷,热量消耗大,她早已饿得发虚了。
去附近小瀑布边上洗漱回来,张青山坐在石头上,招呼她来吃饭。
两人默默吃完了饭,张青山却不走,问她:“还生气吗?对杨光。”
余知乐反问:“他是挺骄傲的一个人吧。”
“对,骄傲,也可以说是傲娇。不过呢,他也确实有资格骄傲。今年以前,人生顺风顺水,随便一项成就拿出来,都可以比过大多数人。”
“我也是冷静下来才想明白,除了他自己讲的理由,还有骄傲这一层。他想要的是纯粹的被爱,而不是被别的什么情绪推到一段关系里。”
张青山感叹:“哇,真的有你们这种程度的相互理解吗?我和他三岁开始就玩在一起了,认识二十五年,但总觉得不能完全看懂他。”
“这是好事,你不是内耗型人格,和我们不一样。”余知乐讲这话的时候,是有些难过的。
人的性格受环境影响,但也有天生的底色在。据她侧面了解,张青山被张爱林强留在茶树坪,又常年过敏,客观讲日子并不好过,但他仍然过得仿佛快乐大狗。
而杨光和她,都是想不开,会和自己较劲的人。这样两个有些“独”的人,又偏偏想要相互靠近,磕磕绊绊地也正常。
……
这一天中午,一行人已经完成了茶树坪片区的巡护,刘英子说这会儿下山,半夜都回不到茶树坪,于是便带队往山林深处走,去无人区的管护站。
又走了许久的路,还没看见管护站,就见两个大叔远远地招手。
走山路,看着人就在不远处,但走过去也破费功夫。到了可以说话的距离,那边就问:“看到五个驴友下山了吗?”
“没有。”刘英子回应。
“可能没和你们碰上吧。”
刘英子外头对余知乐说:“劝退驴友,也是护林员的工作。有些人心里没点数,肉体凡胎非要挑战秦岭无人区,生火做饭烧了林子的有,迷路失踪丢了命的也有。但护林员好心去劝吧,多数时候还得挨顿骂。”
两队终于会和,护林员大叔们可能是有些日子没见着人了,热切地招呼他们去管护站休息。
到了管护站,大叔们从门口的小菜地里割了新鲜的韭菜炒了,碗底放了两大勺肉臊子,做了扯面油泼了,又放了韭菜浇头,招呼他们吃饭。
吃饭时,大叔们问起刘英子的师父,余知乐在边上听着,才知道他们说的就是大侠奶奶。原来大侠奶奶算是初代女护林员,最初谁都不看好她做这工作,可她憋着一股劲,干什么活都不愿输给男同事,又自学护林技术,终于在这个行业中立足,还带出了不少女护林员,其中就包括刘英子。
余知乐在边上听着她的事迹,一时感叹大侠奶奶人如其名,一时又在心里想杨光的骄傲一定是基因里就有的。
但她此行,也不知是为了听故事。听完了故事,余知乐还是耐心地问了大叔们的生活日常,问了他们的身体状况。
这些护林员一个月有二十多天在深山,吃喝用度都靠自己背上山,储备的食物都是耐放的,从食材上就是不均衡的。加上要巡山,就算是生冷食物,也吃的不规律,所以都有胃病,估计也缺一些微量元素。除此之外,和她检查过的茶树坪护林员一样,他们的关节也有毛病,肌肉损伤也都有。加之护林员队伍平均年龄大,基础病也是有的。
做护林员清苦,但谈起工作来,大叔们说国家给装太阳能,用电基本不愁了,在站内也能烧火做饭,脸上全是满足。又说和家人见面少,愧对家庭,却没有抱怨这份工作。
护林员守护山林,我就守护护林员吧。
余知乐暗下决心,回去之后要写一个护林员健康管理计划出来,最好是能找当地医疗系统支持,完善方案,协同工作,给秦岭里的护林员们送上针对性的医疗照护。
想到这里,余知乐内心升腾出一种让人雀跃的使命感,她是奔着拿奖来的,但也想做点实实在在的好事。
晚上依旧是在管护站打地铺,但余知乐还是睡得很香。
第二天一早,他们就下山回茶树坪去了。
上山容易下山难,余知乐虽然也运动,但从未走过这样多的山路,下山的路上,小腿渐渐酸得颤了起来。
走到半下午,已经要靠意志力才能跟上其余几人了。
刘英子带的是坡度缓和的路,但余知乐看见一条陡坡,觉得自己可以抓着旁边的树枝草木滑下去。
刘英子看出她的企图,折回来拉住她,厉声说:“别往下滑,山上露重,小心滑进沟里去。我再强调一遍,走不动可以歇会,不能抄近路,我带的路,已经是安全范围内最近的路了。”
余知乐又是后怕又是羞愧,从此再也不想着抄近道,规规矩矩地跟着他们下山了。
回到茶树坪,已到了晚饭点,刘英子叫她去自己家吃饭,但余知乐困得都睁不开眼了,肚子虽然有些饿,但食欲却是完全没有的。她拒绝了,回到宿舍,匆匆洗了澡,就睡下了。
……
半夜一点钟,余知乐被肠胃叫醒,但她半眯着眼睛在房间里翻遍了,却没有一口吃的。
饥饿催动记忆,余知乐想起杨桃曾经从家门口的石狮子的屁股后面掏过钥匙,又想到她家院里有个开放厨房,离住人的屋子远些,悄悄过去弄点吃的,也不会打扰到人家吧。
说干就干,余知乐随手扎了头发,套上板鞋就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