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一月前陆轻羽在朝堂上提出了整治民间自由恋爱之风的办法之后,原本无人问津到鸟都不拉屎的岁腴宫,如今竟一瞬间变得门庭熙攘,比庙会当日的玄武大街还要热闹。每日都有各部大臣和尚未考取功名的学子前来拜会,接引的小太监因为忙着禀报,几乎脚下生烟。
纵使最近晚春风光明媚,榴花似火,柳絮纷飞,也无人欣赏这一番美景。
甚至有头脑灵活,善于做生意者发现了这个商机,挨着岁腴宫门口,出现了好几个流动小摊,已经形成了一条颇具规模的生态链。
如今天儿已经渐渐入夏,五月天渐渐长了,春风仍旧在与声势浩大的夏风嘶缠,但颓势已然显露,仅凭人在这些天的日头下慢慢踱步便不由得汗流浃背便可看出,春去不久矣。
御膳房的马御厨便是瞅准了天气转热的商机,托他家在宫外的亲戚买来一辆手艺人走街串巷做买卖推的手推车,每天做完御膳就迈着一双勾金长靴,来岁腴宫门前兜售他的冷饮小食。
马御厨年方十八,才及弱冠,入宫两年,入宫前原本是京城最大的酒楼烁宴楼老板的独子,谁想一位皇亲在烁宴楼吃坏了肚子,把马家告的家破人亡,酒楼开不下去了。那皇亲得寸进尺,用马御厨父母的性命做要挟,威胁他入宫做太监。
是断子绝孙的耻辱,但为了父母能安享晚年,马御厨按照孝心的指示,入宫闯荡一番,谁知他气运很好,一手厨艺被他的顶头上司魏杰魏公公赏识,因此直接从杂役成了御膳房的领班御厨,做着活得十分逍遥的太监。
尤其是一手厨艺颇得皇帝嘉奖,让引荐马念襟的魏公公都连带着得了好些赏。
陆浮虚这日从天坛听完讲经宣道回来,兴许是被天坛种燃满的烟灰熏得心中平静如水,富有禅意,不知怎么脑子一抽,突然调转车头,想过来看看陆轻羽。
因为只是家常的问候,况且皇后的人宫中遍地都是,陆浮虚不想让蔡皇后知道他亲自去见陆轻羽,以防皇后那边更加不择手段地对付陆轻羽,他便选择了较为低调的方式,步行前往,身边只跟着晏居奇一个太监。
刚从天坛回来,陆浮虚仍然带着象征着养生的莲花冠,没有换回日常的金玉冠,身上也还带着浓厚的香灰味道,一眼就能看出他刚从哪里回来。
两个年过半百的老头气喘吁吁地到了岁腴宫门口,却远远地瞧见了乌压压一片青衫绿罩儿,晏居奇反应迅速,一把拉住了陆浮虚的手腕,将他连人带冠一起拽到了墙角。
这么一露面,吓到的不止两个人。
守着冷饮摊的马念襟简直怀疑自己的双眼是不是看错了,一把推开身边的人,冲出重围,追着晏居奇的脚步,来到左院围墙后。
陆浮虚见状不好,当机立断地扯下晏居奇的外衣后摆捂住自己的脸。
晏居奇则用防卫的姿势,挡在陆浮虚身前,防备道:“马御厨?你为何追来?”
马念襟:“……”
他不太理解皇上此刻躲他的理由,按理说太监私自在宫中摆摊这种事被发现了是应当治罪的,方才马念襟眼睁睁地看见皇上和太子殿下一前一后地朝他走过来的时候,内心十分慌乱,甚至已经做好了长跪不起涕泗横流请求宽恕的准备,却没想到皇上和太子殿下非但没有上前问罪,反而一个被晏公公扯着躲到东边,一个被林右侍拉着躲到西边。
真可谓……奇也怪哉?
马念襟脑子机灵,若非如此,仅仅凭着厨艺,也断不可能在短短两年之内就升到总管的职务。
他一眼便看出皇帝现下不想见到岁腴宫前的众人。
当然啦,也不想见自己。
马念襟按规矩行了一个礼,而后微笑着答道:“皇上,奴才来将功抵罪来了。”
陆浮虚与晏居奇对视一眼,而后异口同声道:“……你在和皇上谈条件?”
两人紧接着跟上一句:“大胆奴才!”
马念襟被来自皇帝的威压吓得双腿虚软,但是为了防止这位九五至尊一怒之下,让自己连人带摊都被一人宽的庭杖锤烂,他面上仍带着堪称优美的笑容,摆出一个“请”的姿势:“皇上跟奴才走,奴才知道一条小道,保证皇上不想碰到的人,一个也碰不上。”
看到马念襟带着陆浮虚两人转身离开之后,陆轻羽才松下一口气。
他拍了拍胸口,安心道:“还好还好,陆浮虚被马御厨带走了,不然让这老头亲眼看到自己儿子在他面前咽气,那可能就真得假戏真做倒下一个了。”
几日前,谢明湛邀林羡去将军府上喝酒,但因为距离陆轻羽“毒发”的日子已然不远,陆轻羽勒令林羡留在岁腴宫里陪他。
——除此以外,林羡还需帮陆轻羽应付外面每天络绎不绝的访客,唯有晚上夜深人静时才能得空“调戏”陆轻羽一番,就连深入探索彼此的时间都抽不出空来。
他在远见政务、虚委人情和看的着碰不得的爱人之间焦头烂额,岂有抽出半天时间和发小喝酒的空闲?
当然,此举也不免有惜命的意思——毕竟蔡府派来潜入皇宫的手下应当武功十分高强,而岁腴宫中战斗力最强的便是林羡,这个节骨眼上,陆轻羽没理由把林羡放走。
谁知道谢明湛那厮是个十足的酒鬼,见人喊不来,他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派人潜入蔡府,打探到了那所谓“毒发之日”的确切日期,就在明日午间。
谢府的请柬大剌剌地送到岁腴宫时,陆轻羽训练有素地拆开信笺并朗读,一本正经地训练自己的古文水平。谢明湛在信里的口吻颇为自得,字里行间隐晦地透露出他手下的英姿骁勇。
林羡按下陆轻羽握着请柬的手,缓缓挪来的目光带着一股隐隐的杀气:“走,去谢府。”
陆轻羽手一抖,确信道:“……你看上去不像想去喝酒叙旧。”
片刻,在隐隐约约磨后槽牙的声响中传来林羡冷冷的声音:“喝酒?不,我要掀了谢明湛的酒坛——古来多少人喝酒误事,这人真是半点也不着调!”
两人气势汹汹地出门,谁知还没出宫,迎面就涌来一大堆前来拜会陆轻羽的书生,他们人数众多,陆轻羽和林羡不便被看见,只得尾随其后打算偷摸回宫。
谁知这一回头,就碰到了皇帝和晏居奇,陆轻羽大气都不敢出,两人前进也不是,后退也不是,两难之下马念襟跳出来解围,拉走了陆浮虚。
陆轻羽一颗心落回原地的同时,心有余悸道:“马御厨方才好像朝我们那边看了一眼。”
林羡的目光紧随在陆轻羽身后,以防这人三脚猫的功夫稍微一绊便摔得狗啃泥:“他在刻意帮我们遮掩,殿下这回又欠人人情了。”
陆轻羽像有些苦恼般的斜睨林羡一眼,指尖搭上额头,思索了片刻。
他笑了笑,纵身一跃翻过墙头,又一跃惊险落地:“这回倒要感谢他——墨竹,以后多照顾照顾马御厨的生意。”
墨竹刚从总管府领回这个月的俸禄,闻言机警地将手中的钱袋朝袖中一塞,警惕道:“殿下最近手头又紧了?”
从墨竹的眼神可以看出,他对陆轻羽和马御厨联手骗取他本就为数不多的俸禄这种无稽之谈的可能性做出了分析,最终理智占据了上风,墨竹又添一句:“若属下记得不错,殿下昨日还恨不得吞并马御厨的小推车,垄断宫中的冷饮生意来着?”
自马御厨在岁腴宫售卖冷饮后,宫中别处的宫女太监们听说岁腴宫门外的凉爽之风,不由争相向马御厨买凉饮,几乎成了宫中的风尚。陆轻羽看到了其间的巨大商机,老早就想着和马御厨谈合作,起码也要收点场地费,以解岁腴宫缺钱的窘状。
陆轻羽:“……”
他真是个失败的上司。
竟然被自己的侍卫一眼就看透了。
而另一边的墨竹说完,并未立即踏出门坎,还意犹未尽地补充道:“殿下不是自有个金子的来处么?您何须为钱犯愁。”
——他说完又扭头看了林羡一眼,目光昭然若揭:
此人不就是你的冤大头摇钱树么?
陆轻羽禁不起玩笑,被墨竹一番调笑之后白玉般的面皮浮起薄红,冲玄关处的墨竹回敬去一个结结实实的白眼。
回了岁腴宫之后,林羡如同刚出锅的茶点蒸发了的热气一般,在岁腴宫中蒸发了。
陆轻羽撑着下巴,面对一桌子珍馐和一盘绿色健康的茶点,蓦然生出了一点陌生的空虚感。
说实话,自打林羡入宫出任右侍以来,陆轻羽就从未一个人吃饭过。
哪怕是两人偶尔闹别扭……或者说得更准确些,偶尔陆轻羽闹别扭,两人也会一起吃饭。
陆轻羽越想越不得劲,遂撂下筷子,双手抱臂。
片刻,他终于忍不住了,抬脚便起身寻林羡。
外面是前来拜访的来客,林羡应该没机会出门……因此他应该就在岁腴宫中。
陆轻羽绕府一圈,便看见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说熟悉,也不熟悉。
林羡并未刻意隐藏,因此不算难找。
青年两道目光霜雪般冷冽,硬生生在暖风浮动的晚春夜晚中宕开一片令人汗毛倒竖的凉意。因为刚刚被谢明湛从被窝里拖出来,林羡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中衣,陆轻羽能清晰地看间林羡抬起的手腕到手肘暴起的青筋,那不像猛然间的凸起,在那人劲瘦的胳膊上浑然如天成,衬得林羡整个人的气质越发凌厉。
而他对面,一个身着红袍、斜倚在一竿修竹之上的少年面带笑容,在一瞬间便捕捉到了陆轻羽的身影。
毫无察觉的林羡率先开口:“谢明湛,你为何瞒着我培养兵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