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正气满满,他们慷慨激动,他们正义加身。
一袭官袍,一柄玉笏,都是些肩背清瘦的白面书生,几百个各部大臣的请辞声似乎能贯穿天地。
仿佛他们喊出的不是对尚未查明事实真相的“太子”残忍宣判,而是正义而不带一分私心的忠臣逆耳言。
但是陆轻羽忽然不害怕了。
他对上林羡含着担忧的柳叶眼,露出虎牙尖:“其实丞相的水平也不过如此。”
林羡抿唇问:“你不害怕了?”
陆轻羽向百官之首的林继堪看去,语气轻松:“不怕。不是你说的么,有你在,没什么好害怕的。”
“好。”
林羡忽然这么没头没尾的一声,叫陆轻羽有点疑惑,但林羡没有给他询问的机会,而是先他一步起身,在众目睽睽中,走到了林继堪身边。
皇帝面前,有宫女撑着两扇芭蕉玉扇,冬日毕竟寒凉,玉扇为他挡住了大半的风。
“退下吧。”
他一声令下,身旁侍立的宫女垂头乖顺退下。
这位皇帝身姿端正,连头发都梳得一丝不苟。而他对面的百官在寒风中站了半日,身上官服与发型早就凌乱不堪。
那个御驾之上的九五至尊对百官越来越激烈的叫喊视而不见,他抬了抬浑浊的眼珠,那道锐利的目光独独落在了林羡身上:“你是林丞相家的那个小儿子。”
林羡对皇帝磕了个头,毫无畏惧之色地迎上皇帝的眼睛:“林羡参见陛下,陛下圣目通明。”
这句话似乎取悦了皇帝,他拂袖一笑,点头:“你的嘴倒是挺甜。既是你挺身而出,那你便来说说,朕该不该同意丞相和众大臣的提议?”
林羡合掌静立,四方冷风拍打在他身上,他仍站的比天坛中的青松更笔直,剑眉英拓,笑容轻松:“陛下,臣以为,太子殿下之所以会倒下,乃是遭人暗算,丞相身为百官统领,非但没有顾全大局找出那个破坏祭典的幕后奸佞,反而一口咬定无辜的太子殿下是千古罪人,甚至蛊惑百官与其一同逼迫陛下,蒙蔽百姓,其心何诛!”
林继堪恨恨地剜了林羡一眼。
林羡全然不惧,好整以暇地回望过去,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林继堪咬紧牙关,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量低声吼道:“孽子!你当真要同我作对?”
林羡看向林继堪与他一样低伏在地的肩膀,目光中讥讽不减:“同你作对?不,我要杀了你。”
林继堪肩头猛地一震,缓缓扭头看向林羡。
这个自己养大的私生子,此刻正用一种他从前从未见过的阴冷目光看着他。
那眼神毫无一丝温度,犹如在看一个死人。
林继堪不知为何被不过十八岁的林羡看得心头发麻。
他匆忙掩下心中的惧意,长叩于地,大声叫屈:“陛下!微臣一心为了社稷着想,对陛下亦是忠心耿耿,绝无半分私心啊!”
这劳碌半生的老臣磕头磕得十分起劲,声声响亮,皮肉与光滑的大理石碰撞的声音听的人牙碜,他却好像不怕疼一般,涕泗横流地长揖不起。
皇帝不可置否地将撑着下巴的手肘从左边换成了右边,仿佛在看戏:“林爱卿,那你不妨说说,你对处置太子有何高见呐?”
林继堪眼中划过一丝不可置信,没想到说服皇帝如此容易,他压下眼中的得意之色,直起身子,朗声道:“陛下,如今边疆犯急,国土边界乃国之根本,今日这场祭典,便是为了这场战事祈福,可因为太子殿下一人之咎,竟导致祭典被迫中断,若是因此齐国攻破国界,太子便是那个千古罪人!臣以为,应当让太子殿下作为质子前去齐国,避免战事祸乱!”
林继堪此言一落,身后百官皆随他纷纷叩拜:“还请皇上处罚太子!”
天坛之外,漫地低伏的百姓受了大臣的感染,俱是齐声大喊:“还请皇上处罚太子!”
坐在御驾上的皇帝用袖口遮住耳朵,皱起了眉头。
看样子是嫌吵。
内禁卫首领徐韦向前一步,举起手中七星大刀:“肃静!勿要惊扰圣驾!”
林继堪见势大好,从袖口中摸出一封早已备好的书信,双手上呈:“陛下,此是齐国谈判的条件,蔡将军从边疆快马加急,今日凌晨才送入齐宸殿,除赔款之外,他们还要一名贵族质子,今日太子殿下引起了如此大乱,臣等以为,太子殿下便是质子的最好人选!”
皇帝略一点头,大太监晏居奇上前接过林继堪手中的书信,呈到皇帝手上。
皇帝草草看了几眼,随后“啪”地一声合上,从鼻腔内幽幽哼出一声:“太子乃是我大重储君,若连储君都送出去当质子,那众爱卿以为,齐国将如何看待我大重?你要让齐国人认为我大重不过腐蠹一座,连贵为太子都要被推出去做挡罪羔羊么?你要让我大重太子被齐国人随意摆布么?”
林继堪不解地低下头。
他厚重双肩下随风摆动的丝绦皱成一团乱麻,他却毫无察觉。
这不可能。
陛下不可能偏袒太子,他不是最讨厌那个卑贱的宫女生出的太子的么?如今的局势下,推太子出去做质子,是最好的选择,陛下不可能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