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说着,一袭官服的崔萦从偏殿后绕出来,看样子一宿没睡,顶着黑眼圈催促道:“山挽大师,带殿下熟悉完路线,便速速随下官去大殿内祭拜,卯时三刻,百官集结,圣驾降临,可不能误了时辰。”
流云聚散几番,原来天色已然将明。
“陆轻羽”打量了崔萦几眼,似乎若有所思般的俯头笑了下,接着便朗声道:“崔大人,我现在就跟你走吧。这条游行的路我走过多次,不会出错的。”
崔萦愣了一下,接着便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那边几人一同走入大殿之内。
几人的身形消失后,陆轻羽松了口气,问林羡:“我们等会要出面吗?”
林羡闻言道:“虽然我也不知是谁的人在大殿中做冤大头,不过既然他有这般本领,能在山挽和崔萦面前做这般手脚,想必也该是个心思缜密之人,殿下待会便不必露面了,安心在观众席上看表演便好。”
接着,陆轻羽便眼睁睁看着林羡从怀中拿出了一张人皮面具。
林羡将面具递到陆轻羽手中,偏过头轻咳一声道:“这是我万宝阁中的医师所制,等会殿下戴着面具,跟在我身边假作岁腴宫的太监便可。”
陆轻羽默默接过人皮面具,戴在脸上。
面具触感清亮,十分服帖,陆轻羽冲着林羡的双眼盯着看了会,不禁赞叹道:“啧,效果真好,我顶着这么张脸往陆轻越面前一站,想必他都认不出我来。”
林羡侧过身子,拉开与陆轻羽的距离:“……你为何看着我说话?”
陆轻羽温热的呼吸喷洒在林羡颈间,叫他身子不由有些僵硬。
陆轻羽简单解释:“因为你眸色浅,我想看看我戴着这面具长什么样。”
林羡:“……”
心头的悸动霎时间消失殆尽,林羡重整心绪,语气冷淡道:“所以你把我当镜子?”
陆轻羽被林羡锐利的目光看的略微心虚,收起笑容,规规矩矩站好,浩气荡然道:“是啊,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只不过我没带镜子所以只能……哎,你走什么呀?”
林羡抱着长鸿剑走得飞快:“没人说过你不解风情么?”
直到两人和墨竹、谢明湛会和,混迹在百官中间,等待祭典开场的时候,林羡仍然浑身冷峻,浑身上下都在用力演绎着“生人勿近”几个字。
方才被他抱在怀中的长鸿剑此刻紧紧握在手中,垂于身侧,在他和陆轻羽中间划出一道分明的界限。
陆轻羽心底不知为何有点委屈。
他怕剑的事林羡是知晓的,虽说一开始林羡企图教陆轻羽克服那股胆怯,但后来两人渐渐熟识之后,林羡便贴心地避免在陆轻羽面前拔剑。
可是林羡却故意把长鸿剑摆在自己面前,所以说不解风情的到底是谁?
陆轻羽轻轻哼了一声,别过眼去,将林羡这人从自己眼底驱逐出去。
正前方,恢弘巍峨的大殿前,圣驾在上百个诵经的道人中间穿过,最终停留在万人之上的玉阶,那位轿上的九五至尊侧眸扫过旁边的内侍,内侍便立刻会意,御驾被放下。
忽然陆轻羽的手被一道不轻不重的力度捏住拽了一下,他下意识腿一软,陆轻羽不禁心道“糟糕”,这般毫无准备地跪下,恐怕膝盖得肿上好几天。
谁想下一刻,双膝却没有碰到坚硬的地面,陆轻羽低头诧异探了一眼,发现膝下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块棉毯,不过四寸见方,做工精致,用料讲究。
毯子虽薄,却确也阻隔了大半源自石板的酸痛。
陆轻羽顿时严肃不起来了,随着百官众人一同跪叩的同时,在林羡耳边笑道:“你家的万宝阁,业务范围还挺广,竟连这布匹产业都涉及到了?这又是你家哪位能工巧匠的手笔,改日我定当登门拜谢。”
林羡琉璃色的眼睛终于摆脱了方才的疏离,带了点拘谨的笑意:“殿下,不必改日登门了。”
“啊?”
“因为这毯子是我亲手所制。”
陆轻羽闻言瞪大了双眼,朝林羡的双手看去。
那是一双养尊处优的男性的手,白而瘦净,他手上甚至连一根倒刺都没有,若非听他亲口所言,无人能将这双手与“穿针引线”联系在一起。
陆轻羽恍惚地想。
他专门为我缝的?
一旁终于看不下去了的墨竹带着怒火的声音十分恨铁不成钢地敲打着陆轻羽:“ ……殿下,您跪拜的姿势还能再不标准一点吗?”
百官叩拜完毕,祭典便正式开始。
“太子殿下”手持玉净瓶,步履沉重地踏上巡游之路。
一路繁花似锦,“太子”身着白色软甲,衣摆无风自动,在他身后,一支长长的游行队伍在其后跟随,洒水巫女、锣鼓手、舞剑手、诸天神将扮演者皆侍随其后,更衬托得走在最前面的“太子”宛如神祗降临人间。
重国祭典,四年举办一次。这一次祭典,是陆轻羽成年后第一次。从前那个瘦弱矮小,怯懦无威的小太子,四年之间,竟一忽之间,已长成了如今的天人之姿。
天坛之外,透过敞开的大门,无数百姓乌压压地跪了一地,自发地朝那个为众生祈福的白色身影跪拜。
仿佛在拜一个顶天立地的神。
假太子看样子为了今日,排练了多次,手势、动作标准,如行云流水般流畅,倒真有几分神仙风范。
皇亲贵族对祭典巡游不似百姓那般敬畏,本来百无聊赖地清谈品茗,交换着最近的八卦奇谈,却都不觉被“太子殿下”的身姿吸引去,饶有兴味地看起了表演。
“太子”走完了一圈,那花径上跳出一个牛首龙尾的九尺大汉,扬起明晃晃一把大刀,饰演着凶神宿孽与驱魔者“太子”缠斗。
百姓与百官皆是倒抽了一口凉气。这是整场游行的重头戏,代表着身为国祚的太子亲手为重国臣民驱散过去四年的困厄,迎来清平的未来四年。太子身后的表演者手中锣鼓喧天,气氛愈演愈烈。
原本该拔剑与宿孽交缠的“太子”却忽然后仰跌倒!
原本紧紧跟在“太子”身后的四个洒水巫女被吓了一跳,手中玉盆脱手,翻倒在地,原本用来驱邪的沅江清水顷刻间洒了一地。
“太子”狼狈地跌倒在一滩江水中,那袭白衣染上污浊,浅灰深泥斑斑点点,软甲的后摆皱成一团,哪里还有半分贵气清雅。
他只是狼狈地躺在那个繁花似锦的游行道上,七窍出血,气息羸弱。
不知是死是活。
像一块纤尘不染的美玉,断了挂绳,落入窒息的泥淖。
那个邪神“宿孽”也愣住了。此处被击打倒地的人按理是他,可谁能想到扮演正义使者的太子竟不击而败了!
原本阳光和暖的天儿,不知为何涌出滚滚黑云,在天际线翻滚。城东那片青山被黑云笼罩,视野下几乎要遁去身形。半边天空被黑云笼罩,霎那间暗下来,犹如黑夜降临般。
原本景仰地注视着“太子”的百姓与百官再也冷静不住了。
耳边尽是绵绵不绝的质疑声。
“那就是太子么?都说本朝国储荒唐不堪,如今看来还真是如此!”
“刚刚真是被他的外表蒙蔽了!嗐!我真是猪油蒙了心,却不想他金玉其外却败絮其中!”
“祭典被他打断了,俺家的稻谷地明年若是收成不好,俺便是拼上这条老命,也定要闯入皇宫与他拼命!”
“就是啊!就是他害的咱们重国厄运降临!”
陆轻羽心里生出一股冷冽的讽刺,手掌不觉发凉,下一刻手心忽然被一股温暖的气息包裹,他抬眼时恰巧就撞进了林羡的双眼。
陆轻羽心间毫无预兆地抽了一下。
那是一股不属于他的悲愤,却那么真实地萦绕在心间。这是属于原主的情绪。
陆轻羽皱起眉头。
所以原主其实是想当一个好太子的么?
否则也解释不通他为何会在遭百姓唾弃的时候是这般反应。
林羡握着陆轻羽的手渐渐收紧,安慰他道:“没事的。不用害怕,不会有事的,我不是在这呢么?”
陆轻羽看着林羡坚定的侧脸,这才心神稍定。
对,林羡可是男主,有他帮忙,自己肯定不会有事的。
恰在此时,以丞相林继堪为首的一众文臣面色大变,方才的愉悦被惊魂未定所取代,众人面面相觑一回,随后林继堪撩袍起身,跨出百官之列,在皇帝的御驾前跪下。
林继堪面色凝重,朝圣驾拜了三拜,慷慨激昂地陈言:“陛下!祭典乃关乎我大重国运之事,岂可容得玩忽职守,如今太子殿下扰乱祭典,败坏皇家颜面,断我大重国运,臣代皇天厚土与天下苍生发言,请陛下责罚太子!”
在林继堪身后的百官不约而同地下跪陈词。
整个过程训练有素,有条不紊,若说这些人先前没有串通好,陆轻羽可不信。
除了陆轻羽几人,其余百官皆出列请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