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梅花瓣自枝头松下来,伴着香风落进林羡肩上。这青年自有一股闲云野鹤的气派,许是自小便享尽了荣华富贵,养成了个不争不抢的性子。
林羡是丞相林齐意的私生子,俗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相府家受宠的私生子,过得也要比寻常人家的独子更好。
如今林羡在国子监做着司仪的职位,不算朝中官员,只是因着林丞相的权势,无人轻看林羡,都说他前途无量。
谢小侯爷面前的美人忽地消失,他心里忽然空了下去,面对林羡,面色不虞:“林羡这是何意?”
林羡满脸无辜,狭长凤目弯成月牙般的形状,举起手中的酒樽:“谢小侯爷,你我久未相见,不如与我共叙一樽?”
谢小侯爷那双眼睛盯着林羡手中的酒盏,脸色难看:“我侯府与林府一贯交好,王爷这是何意?”
谢小侯爷对荔枝过敏之事,知道的人并不多,一来荔枝是金贵物件,便是王侯之家,一般也只能得御赐的三五颗。
何况谁家得了荔枝或荔枝酒,不是感恩戴德,都觉得如此仙饮,珍惜还来不及,怎会有人弃之如糟糠?因此很少有人能想到这上面来。
林羡神色如常,迎上谢小侯爷的目光,毫无心虚:“下官倒不知道谢小侯爷这般剑拔弩张又是何意。莫不是谢小侯爷不爱喝这荔枝酒?”
谢小侯爷余光瞥了一眼林羡身后垂眸静坐的陆轻羽。
他引颈极目,却愣是只看到了陆轻羽的一片衣角。
林羡生的高挑,虽然因为瘦弱,看上去有些弱不禁风,但挡在陆轻羽面前,毫不含糊,谢小侯爷望向哪儿,林羡便带着春风般的笑,将脚下皂靴往哪儿挪。
谢小侯爷阴沉的目光在林羡身上绕了一圈又一圈,荔枝酒的芳香在他鼻腔中若隐若现,儿时第一次喝完荔枝酒,身上起了又疼又痒的疹子,差点破相的情景浮上心头。
可偏偏林羡满脸真诚与无辜,看上去只是得了好酒,便欣然拿来与好友分享。
林羡摇着酒樽,那股荔枝味道离谢小侯爷更近了些:“很好喝的,你试试就知道了。”
谢小侯爷一肚子气没处发,只得打碎牙往肚子里吞,末了露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林司仪有心了,不过我爹好像在叫我。”
他简单解释了一番,然后松了口气脱身了。
林羡回身,他原是带着一脸和睦的笑意,谁知原本姿态放松地靠在椅背上的太子殿下,却换了副认真神色,肩背俱挺直,与一旁巍立雪色之中的青松相比亦毫不逊色。
他面上轻松的神色静默了些许。
上一世自己一剑斩死陆轻羽的事情,恐怕他暂时还记恨着。
陆轻羽心中正十分懊恼。谢小侯爷走的时候,表情不算好看。今日讨好谢小侯爷的任务恐怕是失败了。
而那搅混水的,正是面前这位面朝自己、笑容可掬,眼角眉梢带着股傲然的冷意的林羡。
不知为何,陆轻羽还从林羡脸上看出了一点邀功似的期待。
他差点被气笑,而后抬眸看向林羡,暗自咬牙:“谢小侯爷对荔枝过敏之事,想必林羡是知情的吧?“
林羡坐上了方才谢小侯爷坐的位置,颇为惬意地将手中酒樽放在小几上,银质杯角与桌面相触,清脆一声响。
“下官不知太子殿下在说些什么,”林羡挑起一边眉,撇了撇嘴,看上去颇为遗憾,“不过谢小侯爷竟对荔枝过敏,他的人生岂不是就不圆满了?荔枝如此鲜美爽口,他却无福消受,还真是可惜。”
陆轻羽盯了林羡琥珀色的瞳孔片刻,而后挪开了眼神。
也是,林羡又不像自己,重生了两次,何况谢小侯爷过敏之事,除了自己与侯府中人,怕是无人知晓。
林羡今日此举,应该只是误打误撞罢了。
陆轻羽便释然了,将那盛着荔枝酒的酒樽推向林羡,而后起身:“那你且好好享用谢小侯爷享用不得的美味吧。”
他如今的面貌是十几岁的年轻男子,纵然姿容如画,肌骨如画,却难免未脱稚气。只是眉目间的气质却犹如山间老衲,清淡得不食人间烟火。
话音刚落,陆轻羽便脚步匆匆,向亭边的三公主与梁轻阴走去。
下一个情节是陆花朝与梁轻阴在花间相互对视,女子娇美容颜映着梅花艳色,越发显得如花般娇艳,两人便水到渠成地画下相拥。
但这般如画卷般的美景,身为恶毒男配的陆轻羽岂能容忍?按照原书中的描述,陆轻羽为了阻挠陆花朝与梁轻阴之间的肢体接触,在陆花朝被梁轻阴揽入怀中的前一刻——
陆轻羽看准了脚边的一粒石子,挪动脚尖,踢到了那颗指甲盖大的石子,伴随着“哎呦”一声惊呼,角度无比精准地朝梁轻阴怀中倒去。
在陆轻羽向梁轻阴怀中扑去的那一刻,下面原本在清谈论诗的群臣,与赏花下棋的夫人小姐们,俱是双眼带着好奇,一错不错的向陆轻羽三人的方向看了过来。
早就听闻传言说,太子殿下虽风流成性,但真正属意的,却唯有梁轻阴一人,可梁轻阴非但对太子殿下不屑一顾,还转头与三公主定下婚约。
众人虽顾及着皇家脸面,不便大声讨论,但各人眼波流转中,却充斥着看戏的快活。
陆花朝踩到了陆轻羽的裙角,脚底一滑,仰躺着摔了下去。
梁轻阴整个人被陆轻羽扑到,摔倒在一片皑皑白雪中。
如今深冬天干物燥,便连雪也干巴着,人自雪堆前走过,便能卷起一堆松软的雪粒,更遑论整个人摔在雪中!
梁轻阴呛了几口,将卧在他身上的陆轻羽推到一边,才艰难地将被雪埋住的身子拖出来,陆花朝伸手扶住他的胳膊,梁轻阴的身形才堪堪稳住。
只有陆轻羽还面朝上,躺在雪中。
梁轻阴面色有些不耐,连余光也不肯分给陆轻羽一眼,只顾着将陆花朝拥在怀中,安抚她的情绪。
梁轻阴并非是无情无义,只是陆轻羽今日的行为实在过分,还连累了陆花朝一起跌倒。他面色不虞,嗓子也冷着:“太子殿下,碰瓷也要有个限度,臣以为,撕破脸皮对太子殿下而言,亦无好处。”
但时间不断流逝,陆轻羽仍没有爬起来。
突然,下面宴席间,一个女子颤抖着喊:“太子殿下身下都是血!”
梁轻阴眼皮跳了跳。
太子殿下是皇家最受宠的子嗣,若他因为自己而有个三长两短,那他这刚刚捂热的官位……怕是又要不保。
梁轻阴步履如飞,推开怀中的陆花朝,跨步上前,将陆轻羽扶起。
而后惊恐地看着扶过陆轻羽后背的手,满是湿哒哒的温热血液。他低头查看了一下,而后大喊:“太子殿下后背被匕首刺破,速速传话去太医院!”
底下的众人的风向骤然间便变了天。
方才那当儿,众人都在看陆轻羽的笑话,想看驸马无情拒绝死死纠缠的陆轻羽。风光无两的太子吃瘪,该是多么精彩。
可如今得知了陆轻羽为救驸马而受伤,众人却改为惊叹太子殿下凌然风度,深明大义。
陆轻羽躺在担架上,虚弱地没有动弹的力气,正在太医院小太监急促的脚步中,面无表情朝太医院去。
“太子殿下真是英雄!”
“是啊,以前以为太子殿下纠缠在三公主与驸马爷之间,看来是我狭隘了,太子殿下的爱才是无私的奉献,若飞蛾扑火一般绚烂!”
陆轻羽:……
只有他自己知道,飞蛾扑火的爱什么的,完全不存在。他只是在完成恶毒男配的指定动作而已,谁知道背后竟有人在放冷箭啊!!
太医院与长微亭离得很近,当中不过隔了一条玉带河,上面一座玲珑桥。太医院在皇宫的西北角,因此与到其他地方相比,差不多也就三五步的距离,很快便有女医将陆轻羽安置在暖阁中,拔了匕首,又敷上草药包扎。
女医性子沉闷,一声不吭地完成了医治全程,撂下一句话:“我去给你抓药。”便打帘子出门。
也正是因此,陆轻羽近水楼台,将玉带河的另一边的长微亭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宫宴上有人蓄意攻击梁轻阴,闹得众大臣与命妇一时之间人心惶惶,背后插刀之人在暗处,他们却在明处。
一场风雅的名流宴会也就此匆匆结束。
喧闹之后的安静总让周遭景物显得无比空旷,因此皇后领着一队宫女,向太医院浩荡而来的声响,陆轻羽便听得一清二楚。
三、二、一。
倒数暂停,皇后那双芙蓉春水缎面绣鞋不出意料地出现在陆轻羽的视野中。
若说别人还能因为陆轻羽替梁轻阴受了伤,而赞叹起陆轻羽的无私风骨来,那皇后便是世上眼睛最毒辣的老狐狸,此来不是夸赞,定是准备敲打自己一番。
陆轻羽心中虽懒怠,却难免支起仍然剧痛的上半身,露出一个浅笑,虽脸色惨白,却丝毫不失礼数:“儿臣给母后请安,如今身子虚弱,不能起身行礼,还望母后莫怪。”
态度不卑不亢,神色淡然。
陆轻羽躺在床榻上,薄被上淡蓝丝线以苏绣技法,绣着一对荷花,花瓣饱满,却似乎欺风而上,凌然如生。
与面色淡淡,却毫无惧色的陆轻羽恰似遥相呼应,让皇后挑衅般的神色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软绵绵,连声儿都没出。
皇后心中不喜陆轻羽的嚣张,但却神色不变,甚至抿出一个僵硬的笑:“太子殿下身份尊贵,却心怀天下社稷,救下梁驸马,母后岂会怪你?太子殿下且安心养病,想要什么,尽管告诉母后。”
皇后说着,面带慈祥地环顾了暖阁中陈设,看了一圈,忽然惊呼一声:“哎哟,这太医院中的人那,真叫人不省心,太子殿下如今病了,病气须得消散,可不能捂着。窗户这般紧闭,太子殿下如何呼吸新鲜空气?”
话音刚落,皇后身边的宫女便训练有素地上前,暖阁四面墙,安着三面窗户,几个宫女手脚利索,很快便将窗户大开。
十二月的冷风呼啸着灌进来,原本温暖如春的暖阁中登时与冰雪满天的室外无异。
陆轻羽:……
陆轻羽露出一个完美的微笑,杏眼如月牙般弯着:“母后,儿臣知道您一片真心为我,只是母后为儿臣深思劳碌,若累坏了母后,那儿臣不就罪过深重了?还是将窗子关上吧。”
皇后一屁股坐在陆轻羽床沿边,握住陆轻羽的手,苦口婆心:“太子殿下不必与母后客气,一切都是为了太子殿下的身子着想,你就别推脱了。”
她目光柔和,带着隐隐的关切,若之上粗粗看去,真如一位慈母看着疼爱的宝贝儿子一般。
然而下一刻,皇后松开陆轻羽的手。
然后裹紧了身上的狐狸毛披风,牙关打了个寒战。鼻子呼吸时涩涩的,竟像是感冒的前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