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虽已然三十余岁,身穿孔雀翎羽点缀的裙衫,满头青丝挽成一个一丝不苟的样式,无一丝碎发,四平八稳,叫人觉得便是有意挑错,亦是无可指摘,便连发间颜色跳脱的青绿珠排插也显得沉闷。
此刻这位将自己裹成一个蛹的皇后正在热切地指点宫女们将大开的窗户用竹枝抵住,叫它们无法阖上。
方才那女医拿了药回来,一见屋子里的情景,被穿堂而过的北风吹得打了一个寒噤。
她略带怜悯地看了陆轻羽一眼,而后便收回多余的眼神,神色如常道:“太子殿下的药下官已抓好,每日三顿切记不可断,伤口有些深,最好要带些暖才好。”
听闻此言,皇后眸中闪过一丝怨毒,然而下一刻,陆轻羽再看向她的时候,皇后已挂上了一个慈善的笑:“碧荷,听见葛太医的话了么?去看着太子殿下的炉子,换些上等的炭火,切莫冻着太子殿下了。”
太子殿下自幼生母去世,虽寄养在皇后名下,唤她一声母后,但皇后却从未给过太子殿下好脸色看。此番竟让重伤的太子殿下歇在门窗大开的屋子里。
葛太医见陆轻羽自己不卑不亢,那张清丽如出水芙蓉的脸上并无愠色,这番隐忧,倒像是自己自作多情。
或许太子殿下天生体热,不怕冷罢。
屋子门窗皆大开着,炉子里碳火燃烧生发的热气还未来得及扩散便被冷风吹灭,纵使皇后里里外外穿了许多层,却还是被冻得鼻尖通红。
陆轻羽便低头笑了笑,淡若梨花的唇瓣绽开,恍惚间竟似雪中红梅,虽看起来温顺,骨子里却喊着股傲气:“母后,屋子里冷,人呆久了,恐怕容易着凉,还请母后快些回凤仪宫,若是母后因为陪儿臣而病了,儿臣定会无比自责,无心养病的。”
皇后被陆轻羽的暗讽噎了一下,冷下声来:“太子殿下且安心养病,这几日若驸马的父母请太子殿下登门道谢,太子殿下便辞了罢。朝儿才情样貌不及你,你素来疼你这个妹妹,应该知道如何做。”
陆轻羽微笑点头:“无非是让儿臣在驸马面前表现得庸俗鄙陋,衬托出三皇妹的清新脱俗,儿臣知晓,无需母后指点。”
陆轻羽眉眼灵动,那一捧盈盈笑意恰似春日翠色满满的梢尖蝴蝶,虽轻巧得貌不禁风,却清澈得恰似能融入春风。
只这么点水似的一照,便照出皇后怀揣着一片狠毒心思的心虚来,几乎是夺路而逃了。
今日这一刀实在是凶狠,刀尖上还抹了一种名叫“烟云轻”的毒药,这原是西域药物,皮肤触到了这毒,痛楚之处与车裂不相上下。
陆轻羽一口饮尽太医院熬的汤药,眉头蹙着,面色却不改。
心中算计着事情,便连荡在腔子中的苦涩也不觉得什么了。
明日便是他第二次重生后,死于林羡刀下的那日。
窗柩呼啸过一阵寒意,铁仞席卷而过,随后一枚飞镖静静落在陆轻羽床前。
他转头向外面一望,便见窗外两人高的梧桐树上,攀着一个黑衣人,模样是一个半大孩子,蒙在黑色面巾后的眼冲陆轻羽眨了眨。
上一次重生,陆轻羽见过他一次。此人名叫李端,是天巍教的右护法,身手敏捷,负责潜入宫中,向陆轻羽递话。
陆轻羽抿了下唇,一个笑容在唇边宕开艳色涟漪。
礼貌性的笑了一下。
而后将射在他枕边的箭拔出来,抬腕塞进床垫下,那封信则看也不看,直接投入随风跳动的火苗中,顷刻便化为粉末。
而后披上绣着大片红梅的雪白貂毛披风,从身前窗口纵身跳出,因他走的急,只匆匆捡了根银钗将满头青丝挽起,方才睡得久了,发顶不似平日那般顺滑,毛蓬蓬的活似某种皮毛光洁的小动物。
他最想不通的便是,天巍教既然有了李端这般人才,又为何非要让他来当这个间谍?
李端自幼习武,武功与身手俱远远高于原主。
陆轻羽脑中忽然灵光一闪。
莫非是因为原主与天巍教主有仇。
陆轻羽想不通,因此直到他站在了教主本人面前,陆轻羽才反应过来,自己就站在一个素来在民间传闻中俱是吃人肉、喝人血的形象的男子面前。
前两次重生时,陆轻羽并未见过教主的真容,这一次不知为何,教主竟亲自召见了他。
究竟是哪里生了变故?
为了安全起见,天巍教本部设在离王宫不远的一座高山中,陆轻羽被领进去的时候,双眼被眼罩蒙上,脱下眼罩的时候,他便已然身处一间光线昏暗的逼仄小室中。
陆轻羽心中思考着教主与原主有仇的可能性,飞快地眨着眼,在教主宽阔的身躯转向他的那一刻低头。
长长睫毛似秋日陆水河畔随风摇荡的浅褐色芦苇,随着陆轻羽呼吸的频率而轻颤着。
“属下陆轻羽,参见教主。”
原书中应该就是这样描写天巍教中与教主见面的场面的吧?陆轻羽脖颈微垂,垂眸等了许久,却没有听到任何回应,心里越来越慌。
教主不会被他惹怒了吧?
他不会这么快又要领盒饭了吧?
身前覆过一片阴影,带着点温热的气息,这般高度恰好遮住了陆轻羽身前的烛火,不是教主却是谁?
陆轻羽感觉脖子一凉,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他心想反正也快被杀了,索性仰起头直视了眼教主。
而后便瞧见了教主那双骨节分明、戴着一对银戒的手搭在自己的锁骨上。
原来方才脖颈间的那阵凉意,是教主为他戴了一条项链。
金属虽泛着金灿灿的暖色,但触在太子拿从不见风吹雨打的娇嫩皮肤上却免不得一阵冰凉。
许是因为常年待在室内,不见阳光,教主的肤色呈现出一种变态的白,即便是陆轻羽这般肤白若雪,比起教主那般血管尽数清晰可见的的透白,也还是稍显逊色。
陆轻羽像被烫了一般,拂开教主的手,向后退了一步,胆大包天道:“教主这是作甚?我好歹是大重太子。岂容你如此放肆?”
教主那双上挑的凤眼看着陆轻羽的时候,因着是居高临下的缘故,只瞧得见眼白,他眼中尽是轻蔑,哼声笑道:“太子殿下风流成性,尤其是对梁驸马,每次看去,眼神缠绵连青楼女子都要自愧不如,我说的对不对?”
对……对什么啊对!
陆轻羽差点说出来,死心塌地爱着梁轻阴的那位是原主,而她只是个躺枪的罢了!
谁知教主的眼神却犹如实质,如两道火光一般,竟生生将陆轻羽看出了几分心虚。
教主透着恨意的声音继续在空气中回荡:“你还替梁轻阴档剑,为了他连命都不要了!”
陆轻羽:……
为何此刻眼巴巴的看着自己的教主竟有种丢了一只迷了路找不到主人的犬儿一般的可怜?
身为恶毒男配的陆轻羽感觉方才教主拴在自己脖子上的那条做工精致还镶着粉玉的金链,突然间像一条狗绳。
陆轻羽唇边勾起一个冷漠笑意。
原来教主并非与原主有仇,他只是将原主当成一条狗。
而且不是狗奴才那种狗,而是家养的皮毛鲜亮、会哄主人开心的宠物狗。
教主正在抬手,宽厚的手掌只差一点便要碰到陆轻羽乱糟糟的发髻,陆轻羽却往左边迈了两步,纤纤玉手触到了一旁的门把手。
“明日去林羡府打探消息是吧?属下知道了,必定不负教主所托。”陆轻羽垂眸,朗声道。
教主的大手悬在陆轻羽头顶,未及落下,从前那温顺恭良,从不违逆他的太子殿下便利落闪身,一身桃红呢子半袖的陆轻羽便已经从屋子里消失,临走还不忘替他关上房门。
教主皱着眉,难得的脾性好,不但没有暴怒着追出去,还回头温和地问李端:“你可有告诉过他此次的任务?”
李端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亦是惊诧:“未曾。”
翌日是一个晴天,虽说太医院的宫婢不敢违逆皇后的意思,将门窗关上,但因着阳光明媚,冰雪在清晨便渐渐消融,露出太医院庭院中种着的常青藤与满园里各处皆盛开的梅花,倒也不失为一番好精致。
红梅灿若明霞,间杂着几株幽香袭人的腊梅,那日的女医顾惜陆轻羽,特地为他做了药膳,白瓷托盘上摆着六个梅花形状的精致糕点,玲珑剔透,色香味俱全。
陆轻羽却只享受了半日清闲,收拾了一番,回岁腴宫取了一身轻便的夜行衣,便迈着沉重的步子朝林羡府走去。
若说来到林府之前,陆轻羽对自己今日能否活下来存在怀疑,那么此刻他站在丞相府后门,正准备抛迷药药晕王府守夜的侍卫之时,面上那本就强撑着的笑容便完全撑不下去了。
昨日将将受了伤,又一直吹风,虽有暖炉,却比没有好不了多少,平日里容光焕发的面色此刻比纸还苍白。
陆轻羽在心中双手合十为自己祈祷,而后满脸就义般的奋勇,一把揪下蒙着脸的面纱,玫瑰般的花瓣唇角清浅翘起:“林羡,别来无恙?本太子……自那日一别,对你甚为想念,因此便前来探望。”
林羡整个人站在阴影中,看不出有什么情绪。
他淡淡应声:“太子殿下有心了,太子殿下有伤在身,病中还能记得下官,甚至带来了礼物,太子殿下一片真心,下官甚是感动。”
林羡灼灼的目光盯着陆轻羽素手中握着的药瓶,眼中含着温润的笑意,似一片长山,盈着捧凌冽的山泉,仿佛能看透瓷瓶里的内容物一般。
陆轻羽悄悄地攥紧了瓶身,纤瘦手指悄摸掩住玉瓶上以簪花小楷提着的“蒙汗药”三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