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是个极好的晴天,只可惜宫中之人俱是忙碌了一天,无暇观赏这个二月里难得的温煦天气。
日上三更,阳光照在人身上,如薄薄一层柳絮,熏染上稀薄的暖意。
元宵灯会上每位皇室成员都能带一位宫人出宫,参加灯会,各宫中被选上随自家主子出宫的宫人,在这一日尤其兴奋,三五成群地相携穿梭于宫殿之中,讨论今晚穿哪件锦缎、挽哪样发髻。就连平日里比起别的宫殿冷清不少的太医院,今日也早早便充满了女子的莺声笑语。
暖阁的门户皆早已洞开,放进阳光和早已被春风濡润得失却了寒意的空气。
墨竹和林羡平日里大吵小吵摩擦不断,唯有在照顾陆轻羽这件事上出奇的团结。
因着魏太医昨日说陆轻羽伤在脾胃,需得用粥药好好养一养脾胃,林羡昨日便告知了林羡,说他明日需得早起吃早饭。今日一早,这二人便闯进陆轻羽的屋子里喊他起床。
林羡迈步进门,衣袍摆动的声音裂裂动听:“殿下,还记得我昨儿跟你说的吧?起来吃早饭,别睡坏了身子。”
陆轻羽其实醒了,只是懒得离开被窝,他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卷翘睫毛在阳光之下闪着光芒:“我又不是女孩儿,需得梳发髻、化妆,便是为了元宵灯会做准备,也不需起的这样早,我装扮起来很快的,完全可以再睡会儿!”
再说了,昨晚睡前魏太医送来的药汤留下的苦涩,经过了一晚上的时间,依然在陆轻羽口腔中发酵。
他只要一想到起了床就要喝药就头疼。
更何况魏太医的药方是一天三顿啊!
林羡简直要被陆轻羽气笑。他眯起眼睛,径直走到床前将陆轻羽从被窝之中捞出来,又拿起陆轻羽的外衫准备帮消极应对的陆轻羽穿上。
林羡冷酷无情道:“殿下以为我听不出来你故意在转移话题、模糊重点吗?”
今日虽然晴朗,可到底还是寒冬腊月,陆轻羽被林羡从被窝里拖出来,浑身上下都只有一件单薄的中衣,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嘶——好冷!”
陆轻羽几乎是凭借着本能,往离自己最近的暖源靠去——而后他柔软的面颊触到了一块光滑的硬物。
实际上,林羡在陆轻羽朝他怀里靠过来的那一刻,已经慌乱的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的手不由自主地从身侧抬起,轻柔地抵在陆轻羽后脑勺的柔顺乌发上。
然后陆轻羽又露出了他煞风景的真实面目。
他直接忽略了这个拥抱给他心里的悸动,因为他原本准备仰头偷看林羡的表情与平日里有没有什么不一样——比如说害羞、暗喜、脸红之类的,顺着他那道目光,陆轻羽看到了一柄眼熟的银色剑鞘。
想来他方才触到的硬物便是长鸿剑上的青玉坠吧。
于是陆轻羽仿佛屁股地下安了弹簧般,原地弹开三尺,眼神满是警惕:“我的脸被你那玉佩冻坏了!”
林羡的温柔碎了一地,此刻脸色比八月飞雪还冷:“殿下快些更衣洗漱,就不冷了。”
陆轻羽耍赖般地横躺上床:“不用那么麻烦,身为一个体恤下属的太子,我可不舍得我的右侍那般操劳。”他接着话锋一转,促狭笑道:“只要你把我的棉被还我就行了。”
墨竹目睹了两人之间的一切,已经完全忘记了他进这扇门之前,原本想着速战速决,而后去后院中练一会儿剑的念头。
墨竹的双眼失去了神采,略有点失焦:“你们……什么时候竟然变得这么熟了?”
陆轻羽摸了摸鼻尖,矢口否认:“我和他?根本不熟好吧!”
所有强迫他起床的他都只能送对方两个字:不!熟!
墨竹继续失魂落魄:“殿下,我给你熬的药和你早饭的粥我给你放在桌上了,我就先走了,不打扰你们。”
林羡莫名道:“你看上去怎么那般委屈?”
墨竹默默然,撇嘴道:“你俩自己腻歪去吧。”
陆轻羽从床上跳起来拽住往屋外走的墨竹:“你怎么了?因为你给我熬的东西我没趁热出放凉了,所以委屈么?”
林羡有些焦急地轻呵:“殿下,地上很凉,你怎能光脚踩在地上,小心伤势加重!”
原本也想要开口提醒陆轻羽穿鞋的墨竹彻底没话说了,他脸色黑沉沉的,只撂下了一句“我练武去”,便头也不回地出门。
陆轻羽看着墨竹离去的身影,若有所思地回到床上,将自己重新裹进被窝。
他蜷了蜷脚趾,此刻才感到了一股似乎能钻进心脏的凉意从脚部窜上来。
陆轻羽在原先的世界的时候,也是个越夜越精神的夜猫子,不到两点不睡觉、每逢周末没早餐的那种。就算如今到了古代,他也依旧保持着晚睡晚起的习惯。
陆轻羽死死地抱紧手中的被子,垂着脑袋小声嘀咕:“你们古人从小日落而息、日升而作,生物钟早就习惯了,可是让我早起还不如批那些看不懂的繁体字写成的奏折!还有喝药,我平时喝的药每一颗可都是裹了糖衣的,这么粗糙的药汤只有不怕苦的中年人才会喝……”
他嘟囔的声音很小,林羡虽然就侍立在陆轻羽身侧,都没听清话中内容。
可他还是听清了陆轻羽话中的自责与懊恼,林羡冲陆轻羽扬了扬眉,声音清润:“殿下,穿好衣服把药喝了,我陪你去找他。”
陆轻羽扬起埋在棉被里的头:“……啊?”
林羡坐在陆轻羽身边,温柔地笑了下:“一起去安慰安慰孩子。”
陆轻羽皱了下他秀致的眉。
林羡三言两语解释:“墨竹跟在你身边多时,可你却总是和我待在一起,他想是觉得自己被忽略了。”
“不是的。”
林羡见陆轻羽否认,便有些困惑地挑眉,示意陆轻羽解释。
陆轻羽声音闷闷的:“我确实忽略了他。”
林羡温和的目光依旧笼罩着陆轻羽。
陆轻羽叹了口气,继续道:“今日是墨竹的生辰,往年元宵节的早膳,他都会与我一同吃一碗长生面,我方才赖床导致他做的早膳放凉了……他想必真的伤心了。”
林羡听完,没有迟疑地捉住陆轻羽的手:“民间寻常的水面凉了就坨了,可宫中的面条都是碱面,凉了再热一下,便又是色香味俱全的佳肴。”
陆轻羽皱缩的心被林羡琉璃般浅而亮的目光一点一点展开抚平,他笑意盈盈点头决定:“那一起走吧。”
陆轻羽这回利索地起了床,两人在太医院没找着人,还是陆轻羽提议回岁腴宫看看,才在冷清的岁腴宫找到了一个人呆着的墨竹。
墨竹是个武痴,平常若是一个人闲下来,便总是不知疲倦地练武。可今日他却连佩剑都没拿,一个人坐在树杈上发呆。
陆轻羽被林羡推出去,毫无迂回的机会,一亮相就是在墨竹正对面。他出师未捷,气势无端就先弱了下来:“咳,墨竹,你下来,我带你去织造局取一件新衣,晚上一起去看风。”
墨竹在树杈间,用胳膊肘撑起身子,别扭地开口:“殿下你忘了?灯会只能带一个侍跟着啊!”
同时他恶狠狠地瞪住林羡,仿佛看着一个穷凶极恶的歹徒。
墨竹愤愤道:“自从林右侍进了岁腴宫,你每次出宫都会带他去,估计这一次也准备带他出宫吧?你别急着反驳,我可是瞧见你早就为他准备好斗篷了。”
林羡惊喜地扭头看向陆轻羽:“你给我准备了斗篷?”
陆轻羽一拳锤在林羡后背,咬牙切齿道:“你怎么净戳着他痛处提?不是说来帮我安慰他么?”
林羡小声回答,含着舒展的笑意:“你第一次给我买衣服,我好像有些得意忘形。”
陆轻羽垂眸松开林羡的手,朝墨竹所在的那颗歪脖子树走去。
陆轻羽温和开口:“可是元宵节毕竟特别,我想带你去。”
墨竹从树上跳下来,心道,他的态度还不错。墨竹心里有些雀跃,表面上依旧叉腰撇头坚持道:“我不去!”
陆轻羽在墨竹面前蹲下来,温声道:“那我晚上回来时,给你带盏花灯可好?我们一起去护城河放花灯,就像从前每年都会做的那样。”
墨竹心弦一动。
每年生日,陆轻羽都会给他放花灯,说花灯的光会照亮他新的一岁。
墨竹仍然没用正眼看陆轻羽,他清了清嗓子,而后傲慢道:“一盏灯?你真抠。”
陆轻羽略为羞郝地摸了下耳垂:“你跟了我这么多年,难道不了解我们岁腴宫的经济状况吗?”
而后他话锋一转:“——不过若你想要,我便会放上能照亮整个河面的花灯。”
墨竹漫不经心地哼了声,重新跳上树,闭上眼假作小憩:“行了,别墨迹了,快带林羡去做准备吧。”
他板着脸补充:“毕竟这是他第一次代表我岁腴宫参加灯会,也将会是最后一次——殿下你很快就会发现他完全不如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