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姝好奇地往前方看去,两人也就暂时停了话头。
原来是有人正打着拍子边走边唱着《快活诗》。
“半生立志学铅汞,万水千山徒苦辛。
一朝邂逅庐山下,摆手笑出人间尘。
翠阁对床风雨夜,授以丹法使还原。
人生何似一杯酒,人生何似一盏灯。
蓬莱方丈在何处,青云白鹤欲归去。
快活快活真快活,为君说此末后句。”
江姝心中一震,这唱歌者声音洒脱明朗,隐隐有着超凡脱俗之意。
“人生何似一杯酒,人生何似一盏灯。”
人生短暂,不过弹指一挥间,但是道理人人皆知,贪念浮华者却依旧数不胜数。
这人声音年轻,年纪肯定大不到哪里去,竟然早已经放下了红尘。
江姝心中升起一股敬意。
随着歌声的慢慢清晰,江姝听见队伍前方传来靳云婉的声音。
“师父可是下山化缘?”
那年轻人道:“我是下山化缘,但我不是佛家中人,你可唤我一声道长。”
这话一出叫人惊骇,从上个朝代的皇帝崇佛轻道以来,佛道的关系就未曾好过,一个道士为何会出现在大名鼎鼎的佛家圣地缙云寺?
而且他说话不卑不亢,见靳云婉衣着不凡,竟然连声尊称都未用。
江姝莫名想起一个人。
那人也是,明明修的是道教,却身在缙云寺。
上一世的时候,江月陷害她后,江望远一路之下罚她来缙云寺抄写佛经,山中岁月漫长,她无聊的时候就会到处走走转转。也就是那个时候,她认识了同样徒步于山中的谢衍。
除了结识了谢衍,当初她还遇见了一个奇人。
或者说,正是因为那个奇人,她才遇着了谢衍。
没人知道那人是什么时候来的缙云寺,只是有人开始注意到他的的时候,就发现他无论春夏都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宽大衣袍,冬天就会多一件烂袄子,嘴里总是囫囵说着一些奇奇怪怪的话。
有香客见他可怜,给他施舍了一碗饭,那人有时候会直接将碗摔倒地上,指着香客骂到:“多行不义,善举难平祸端。”
这不就是说那香客坏事做多了,再做好事都没办法平息他所犯下的错吗?
那香客觉得自己被咒了,气得与他对骂,那人就会又哭又叫,还要伸手打人,活脱脱就是一个疯子。香客无法与一个疯子计较,只能悻悻作罢。
而有时候他又会将来施舍饭菜的香客上下打量一遍,随即一声不吭地接过饭碗,将筷子扔到一边,用手抓起碗里的饭菜就吃。吃完后有时候会说一句“福泽渡人”,有时候一句话不说,只是摇摇头。
开始的时候,香客们都只把他当疯子,直到后来,被他摔过碗筷的香客不是身死就是家破人亡,被他接过碗筷的香客不是高中榜首就是时来运转,渐渐的,人们注意到这一巧合,他的名声也就慢慢传开了。
人们不知道他叫什么,问住持,已经有七十岁高龄的住持摇摇头,说自己也不知道他从何而来,只知道此人道行深不可测,早年还清醒,只是不知道这两年犯了什么业障,因此变成这么一个疯疯癫癫的模样。
于是后来的人干脆也就都叫他疯癫道长。
疯癫道长的名声传开后,来找疯癫道长批命的人数不胜数,可是无论问疯癫道长什么,疯癫道长都一句话不说,只有将饭碗端到他面前,他才会有点反应,于是人们又纷纷带着一堆饭食来蹲守疯癫道长。
但是疯癫道长的胃就那么大,长期以往下来,疯癫道长就开始避着众人,缙云山面积又如此之大,未曾开发之处数不胜数,疯癫道长遁入山中,后面竟是难得再遇疯癫道长。
江姝当时自然也是听过疯癫道长的名字,只是也仅限于传说当中。
后来她在山中徒步散心,忽然见着一块空地,空地中只有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粗粗估计约莫五人合抱那般粗壮,从蜿蜒盘亘的枝条上垂下来数千条藤蔓。
江姝向来对这般自然奇观感到好奇,凑过去一看,便见着一人吊挂在树上,远远看过去如同一个麻袋,长长的头发垂掉下来,与旁边的藤条竟是要融为一体了。
他的旁边还立着一根木条,那木条前方的空地上画满了歪七八扭的竖线,形成了一个奇怪的图案,后来江姝被囚禁在地牢中,有一次猛然回想起这副图案,才恍然明悟,那乱七八糟的线条竟然是一副罗盘图。
江姝本来以为他是死了,死在这般深山老林中,多半是无家可归之人。
心中可怜,想着死者为大,便欲为他收尸。
她顺手捡起一根粗壮的树枝慢慢靠近,等她到那人面前三步的时候站定,才发现这人面色蜡黄,鼻梁高耸,胡须长而杂,满脸皱纹,看起来竟然是有六七十岁的高龄。
江姝正仔细端详着他的面孔,那人忽然睁开了眼皮,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那双眼睛,江姝直到现在都未曾忘记。因为实在是太过叫人惊骇。
一个外貌状若古稀老者的人竟然有着一双孩子一般清澈明亮的眼睛!
要知道,除了阅历的增长,心智的成熟,人的眼睛会越变越混浊以外,随着年龄的增长,身体器官的衰竭,人的眼睛也会不可避免的老化,像是凝霜的玻璃一样逐渐变得朦胧。
但是那人确确实实就长着一双孩子一般澄澈的眼睛。
江姝被吓得后退,那人却像是极为兴奋一般怪笑一声,他一个鹞子翻身就从树上稳稳落在了地上。
身手矫健似山中武学高人。
他上前一把抢过江姝腰间的玉佩,指着目瞪口呆的江姝声音嘶哑地唱着不成调子的词曲:“两世算计终得空,问去处,一身破席身上披,宴殊客,椅上坐,留得青史江山梦,白身歌舞叹起落。”
那人边唱边哭,宛如哭丧一般,哀戚婉转。等他唱完,他仰头长啸一声,林中惊起几只飞鸟,随即便跃入林中,再也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