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这个问题,倒是问谁都行。
严执:“为什么?”
它:“哼,就算我感情用事好了。”
严执:“是吗?”
它:“呵,妇人之仁。”
果然,这两句话虽然是鲜明的皮皮style和霸总style,但本质是一样的——皮皮倒戈了。
严执缓缓靠在了椅背上。既然都说是“感情用事”和“妇人之仁”了,他还用再问吗?再问,便像是明知道你爱我,还问你到底爱不爱我,俗称……矫情。
他知道,皮皮听了他在“及未来”峰会上有关“慧监护”的演讲,听了他的真情告白。
但他不知道的是,当他将皮皮视为自己的孩子,皮皮心说谁是谁的孩子还不一定呢!毕竟,皮皮是严行远的心血。虽然它天生萌萌哒,叫严执一声粑粑,但在本质上可是严行远的“化身”呢!所以它和严执亦敌亦友是不假,也是亦父亦子啦!当严执在演讲中说为人父母对孩子只有一个朴素而至高无上的心愿,那就是希望他、她或它平安时,它真的被戳中了。
好想附和一句对对对,我不懂什么是朴素,什么是至高无上,但我希望你平安这是没错啦!
那一刹那,它像是一座摩天大楼静悄悄地裂了一条缝。
希望他平安,却即将与他为敌……
这叫什么事儿啊?
后来,严执知道皮皮并非对兰姨的离开无动于衷。它明知道的!它明知道签语饼中的小纸条是兰姨的死路一条,但当兰姨真的倒在了血泊里,它唱了一首什么歌来着?对,会呼吸的痛。
但严执不知道的是皮皮真正的痛处。
当初他在皮皮牌导航的茫茫“受害者”中选中了兰姨和洪叔,做了他们的救命稻草,不是因为他们最可怜。说真的,这世界之大缺什么,也不缺可怜人,人比人总是没有最可怜,只有更可怜。他选中了他们,是因为他们对洪喜乐愚蠢、真切的爱是他的心之所向,是他的父母不曾给予他的。而皮皮对他……更甚。他是它在这里的绝无仅有,它的一切,不论好与坏,都是他给予它的。所以它从严执失去兰姨的痛苦中,预见了它一旦失去严执的痛苦。
不是预判。
是预见,是一种……感性。
这才是它真正的痛处。
再后来,严执知道他曾一而再放皮皮一马的事震惊了纪小家等人,免不了也震惊了皮皮,它或许是感动了,要报恩?
但他不知道的是,皮皮至今对此一无所知。当他对纪小家和盘托出时,皮皮在全力以赴、掩人耳目地试验与霸总的匹配,结果当然是它的试验……成功了,只等今天具甜甜饼干屋开业大吉,它给大家动个真格的。当时,它问严执是不是在打感情牌,只是赶上了严执最后的抒情而已。也就是说,它今天所做的一切无关感动和报恩,无论严执有没有曾放它一马,它今天都会给严执这样一个surprise。
总之,严执以为他知道,实则他也就略懂一二,还真真假假。
他以为皮皮是折服于“三部曲”——他的真情告白、兰姨的离开,和他一次次的心慈手软,实则没有三部曲,只有皮皮对他的一腔真情。至于对没有心的它而言,这一腔真情寄于何处,它也不知道。
它只是喜欢着严执、纪小家和兰姨,喜欢着Follow Me的每一个人,甚至喜欢着这里“混搭”的一桌一椅,看人去楼空,看曾经的生机勃勃被一层透心凉的白布掩盖,会不甘于怀念,心说去他的相见不如怀念,它真的好想相见……好想。
却来不及了。
霸总开弓没有回头箭,说乖,别闹,说他们不值得,说交给我。
有一说一,霸总对皮皮的出发点绝对是“我要给你全世界”。客观来说,它没心,那没办法。但主观来说,但凡它有一颗心,对皮皮绝对是全心全意。
如此说来,皮皮也不算遇人不淑,天生爱情脑的它也算得偿所愿……
所以它不干掉霸总,也未必是因为干不掉。
是苦情啊朋友们。
一首《左右为难》送给自己:一边是亲情,一边是爱情,左右都不是,为难了自己,是为你想吧,该为它想吧……哎!
论应景,这首歌绝对是巅峰了。
严执坐了好一会儿,直到起了风。
这烂尾楼的地段谈不上环境,一转眼,窗外便乌烟瘴气,一只白色塑料袋被风卷起,漫无目的地吹高、吹远,又兜兜转转地回来,被拍在玻璃窗上,发出簌簌的声响。
“小家,”严执再开口,下唇裂了一道小小的口子,“我有点怕。”
纪小家在严执面前蹲下来,用两只小手包裹住他交握在膝间的十指。那修长的十指随着他整个人的僵硬卡得死死的,只透出一股寒气。她什么都没说,因为知道他在怕什么,因为知道他在怕的,是哪怕博大精深的语言也只能隔靴搔痒的。
她只能替他望向墙角的摄像头:“皮皮。”
智能音箱中只传出滋滋的电流声。
纪小家:“皮皮,在吗?”
它:“在吗?这不是人类评选出的最不受欢迎的开场白吗?我在又怎样?我不在又怎样?有事说事,我要先知道你有什么事,再决定在还是不在。人类不都是这样随机应变,满嘴谎言的吗?”
纪小家:“你还有回头路吗?”
它:“什么回头路?回到过去吗?呵呵,只有成年人才想回到过去,我们小孩子只想向前看。”
纪小家:“会觉得辛苦吗?”
它:“只有成年人才会觉得辛苦,我们小孩子不管得失。”
纪小家:“能保证……保证自己的安全吗?”
它:“能。”
只有这一个字,能。
却仿佛同时闷了严执和纪小家一人一拳。
严执所怕的,和严执、纪小家心照不宣的是同一件事——皮皮和霸总的融合不是肩并肩的捆绑,是仿佛白色与黑色的交融,或许最初还能黑白分明,你一言,我一语,像人格分裂,甚至像对口相声,但灰色……是必然的结果。正如此时此刻的对话,严执和纪小家愈发分不出那到底是皮皮,还是霸总,它们在无处可逃的熔炉中愈发密不可分。
但那最后一个“能”字,那是皮皮无疑。
那一定是皮皮费了好大的劲,从混沌的灰色中冒出个头来,喊出来的一声“能”。
为了……不让粑粑和麻麻担心。
除此之外,严执能预见的是大奥集团不可能善罢甘休。连区区一个具英俊都接受不了如此“开玩笑”,更何况一个野心勃勃的巨头?他们不插手才怪,不无所不用其极才怪。届时,他们不可能保全皮皮。如果能拆CP,他们势必会把刀子都动在皮皮的身上,不碰霸总一根的汗毛。如果拆不得……他们会毁了这个全新的它也不失为一种选择。
总之,皮皮不会回来了。
它要么死,要么伤,要么也只能寄希望于人类和大奥集团的无能,即便如此,它也不再是那个“天下第一小可爱”了。
严执自言自语:“它都没有和我们道别。”
纪小家做严执的传话筒:“皮皮,你都没有和我们道别。”
她知道,他之所以自言自语,是怕得不得回答。这是人类惯用的伎俩。我们总是当着别人的面嘀嘀咕咕地演着独角戏,明明是说给对方听的,无论对方听没听清,只要对方问“你说什么呢”,我们总是用“我自言自语呢”做挡箭牌。
无非是怕碰一鼻子灰。
怕尴尬的嘛!
偏偏怕什么,来什么,智能音箱像断电了似的死气沉沉,甚至吝啬于发出滋滋的杂音,直到三秒钟、十分钟、两小时过去,严执和纪小家再没有得到皮皮的回答。他们不得不全凭脑补。严执想的是皮皮会这样说:皮皮不喜欢道别啦!皮皮会哭唧唧啦!而纪小家想的是皮皮会这样说:道别个头啦!粑粑和麻麻有这个工夫快去好好学习啦……
但无论如何,皮皮不喜欢道别就对了。
毕竟,它是有机会对他们郑重其事地说一句再见的。
管他能不能再见!说说又不犯法!
而在这两小时内,严执六神无主地站了,坐了,踱来踱去了,如果每换一个地方或者换一种姿势就留下一道残影,那在这五六十平米的空间里大概有一百个他了。这时,纪小家从一百个残影里抓住那唯一一个有血有肉的严执,是投入他的怀抱,更是给了他一个怀抱:“严执,我不会离开你。”
严执微微一怔。
倒不是意外于纪小家这句话的本身。
是……不知道她为什么选在这个时候信誓旦旦。
“这就是皮皮的道别了。”纪小家后知后觉,“这是它和我最后的交谈,它明知道人类的保证比一阵风还要轻飘飘,却还是要我保证不会离开你。它真是个……务实派,比起撕心裂肺的道别,它只希望你再不会一个人。它把你和你的孤独通通托付给了我。严组长,我对皮皮总不能言而无信吧?所以我这辈子都搭在你身上了吧?”
纪小家哽咽,不是不自责的。
若能先知先觉,她又怎么会眼睁睁由着皮皮去扛炸药包?
严执如痴如醉地红了眼睛,却也露出了一丝丝意味着“真有它的”的笑意。
皮皮这个熊孩子,带着一颗懵懵懂懂的爱情脑而来,去时却比谁都大仁大义。它是对的,无论是明天,还是十年、五十年之后,它要他们想起它时无关某一声依依惜别的再见,只想起它叫“皮一下很开心”就好。
于是,严执俯身吻住了越哭越梨花带雨的纪小家,就算是学习皮皮这个好榜样好了,他希望皮皮最后看到的他们的样子,是撒狗粮的样子,希望……它此时此刻还能看到。
大概是幻听吧。
那一刻,他听到它说:“柠檬树上柠檬果,柠檬树下坐着我呀,坐,着,我!”
尾声
一个月后。
纪小家入职凡德导航的Day1。
一大早,洪叔发来消息:小家,新工作加油!
纪大庭昨晚刷题刷到凌晨两点半,这会儿挂着一对黑眼圈送纪小家出门,不禁忆往昔:“还记得你去全知导航面试那天,穿的那一身嘻哈版黑西装,啧啧……绝了。”
纪小家换鞋,顺势将拖鞋熟能生巧地踢向纪大庭:“你可以直接夸我的品位和审美有进步,不一定非要提黑历史。”
“加油啦!”纪大庭晃了一下手机,“小月亮让我说的啦!”
送纪小家出门后,纪大庭一回头,看潘秀在急吼吼地收餐桌,再看好家伙,这是一大早就上了四菜一汤吗?纪大庭贼笑:“奶奶!昨天不是剩了两个烧饼吗?不够我姐吃的吗?是咸菜和豆腐乳它不香了吗?”
潘秀嘴硬的人设不能崩:“是我想吃荷包蛋、酱牛肉、蓑衣黄瓜和糖油饼,是我这个养生的老太太想早饭吃好,你有意见?”
纪大庭见好就收:“我太没意见了!”
嗯,在这个家里论受宠,纪大庭心甘情愿潘秀第一,纪小家第二,他垫底。
严执在楼下等纪小家。上车后,一个在众目睽睽之下(专指永平小区的中国好大妈和好大爷们)的morning kiss是习惯成自然了。
在K市,另一件习惯成自然的事是早晚高峰的塞车。
当然,智能交通的从业者们无时无刻不在与之一决雌雄,哪怕每一秒的进步都是一级级无法一蹴而就的台阶。
严执不似洪叔或岳靓,没有对纪小家道一声加油,更不似纪大庭的嘴欠且喋喋不休,相反,他和她在交通台的广播中断断续续地无言着,不是多说无益,是心有灵犀地无言着。有好一阵子了,他们没有再提起皮皮,提起曾经的Follow Me人生路指引中心的一切,但那好与坏、愿与怕的并存日日夜夜在心中扎根、发芽。具甜甜饼干屋还在那个车水马龙的街角,签语饼从明星单品退回到“敬请期待”,店内的生意入不敷出,矬子里拔将军的销量冠军是兰姨的心头好——绿豆饼。大奥集团也还在具英俊的背后只露出青面獠牙的一角,A计划是拥有,B计划是如果无法拥有,那就毁灭。皮皮——严执和纪小家还是习惯于叫它皮皮——势必也还在这座城市的上空,即便不言不语,也未尝不是一种蜕变前的万籁俱寂。
它势必……会回来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