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北京。
医院门诊大厅突然一阵骚动,从住院部杀出的一队年轻医生直奔一楼门诊最角落的那间诊室而去。
“这阵仗,出什么事儿了?门诊都快下班了……”
“医院能让人跑起来的,反正不是小事。”
“你不看看去?”
“我不去,多晦气啊,但凡还有活路的,谁往那儿去……”
虽说大厅里各种议论声都有,却总免不了有爱凑热闹的,还是跟着年轻医生们挤到了那个让人“晦气”的诊室门口。抬眼一看“安宁疗护门诊”,初看没什么不对头,不就是设在医院里的疗养所吗?不过如果他们知道,在这里“安宁”的“安”指的是安息,“宁”指的是宁静地接受死亡,那再细细听下去,就让人不太舒服了。
带头来讨伐的年轻医生毫不客气,直接质问坐诊医生:“我们科的病人,是不是你们给转走的?谁同意你们这么做了?”
说话的医生喉头都带了颤音,可对面被质问的坐诊医生却不慌不忙地起身请他坐下来,等他顺气,同时再接受别人的声讨。
跟着来的医生继续开火:“那是我们拼了命才从死亡线上抢回来的人!就因为你们三言两语的蛊惑,现在说放弃就放弃,说不治就不治了?!敢情我们在前头冲锋,你们在后面拆台是吧?”
好,又是一个说到大脑缺氧的,坐诊医生又忙请她坐下,之后便真诚上前,扑闪着大眼睛询问:“还有同仁要发话吗?容我先一并听取了,再一个一个回答,好吧?那,下一位是?”
已经坐下的两位看他“如此不正经”的态度,再配上为掩盖英俊展现成熟而专门蓄起来的两撇开玩笑似的小胡子,都气急蹭地站起来。
前者:“何翊宁,你严肃点儿!别再想打哈哈把这事儿绕过去!”
后者不再多说,直接带着其他医生异口同声地要人:“何翊宁,我们跟你没什么好说的,你快把我们的病人还给我们!”
看热闹的群众也有了些声音:“怎么的,这科室不治疗啊?”“还治什么呀,没治了才往这送呢!”“嗐,说好听叫安宁疗护,说不好听不就安乐死吗?”
何翊宁看大家不再有新的声音,保持着从容的样子施施然走回坐诊台,叹了口几不可闻的气,怨念这帮冤家准是知道了老王今天外出公干,才又敢来“抢人”,不然今天若是科室创始人——王桂军王副院长坐镇安宁门诊,他们横不能像现在这样直抒胸臆。
何翊宁也想背对众多诘责、敌对、质疑的眼睛多积蓄些力量,但透过窗户玻璃看到身后那些焦急的眼神,还是不得不快速做出回应。他收拾疲惫转过身,又是阳光灿烂的样子:“我先说下大家最迫切的问题好吧?大家今天来要人的心情,我完全理解。但这病人吧在生命末期,只要他自主自愿选择了安宁疗护,而我们也接受了他的选择,那放手,我们是肯定不会放手了。”
来人异口同声:“我们也不会!”
何翊宁不急不躁:“不是,是我没说清楚,还是诸位没懂,放不放手的,这决定权它就不在我们。因为生病的不是我们,打根儿上就不该是我们来选,而是要看病人想怎么选,这话没毛病吧?”
来人也知道是这么个理,便暂且听听他接下来的“狡辩”。
何翊宁开始声情并茂:“如大家所见,我坐在这个位置,就要履行这个位置的工作和责任。各位是肿瘤科的医生,是老年科、妇科、儿科的医生,自然在病人仍有治疗希望且能承受相关治疗强度的时候,和病人同仇敌忾,做他们身边神勇无敌的‘战友’;可到了最后时刻,病人已经筋疲力尽了,他们希望身边的医生能成为推心置腹的‘朋友’,帮自己生死两相安。我亲爱的同事们,医院是照料病人全生命周期的地方,有人要负责他们好好活着,就也要有人负责在他们需要的时候,送他们平和有尊严地离开,不是吗!”
这番说辞何翊宁已经在家里演练了无数遍,甚至抓着何妈妈和她的小姐妹们做过几次测评,对何处急何处缓,什么时候动情演绎什么时候理性表达,已经烂熟于心。
所以,他晓得说完这段,虽不能让所有听众都为之动容,但也总不会再那么抗拒。这时他才又走出坐诊台,回到人群中:“其次,各位刚刚提到‘放弃’两个字,那语气好像我们鼓励病人放弃治愈性治疗,就等于鼓励他们放弃生命。不是这样的,没有一个医生会让自己的病人放弃生命!相反,我们不仅不会让他们放弃生命,而且不会让他们放弃对生命质量的追求!这里面没有鼓动,没有说服,只有换位思考的理解,我们在做的,是指导跟陪伴他们去接受,去度过这个走向死亡的艰难时刻。”
带头医生看着一些人被说服的样子,认为大家是在被何翊宁蛊惑,即刻发难:“不管你怎么变着法地美化安宁疗护,也改变不了放弃治愈性治疗,就是等死的事实。”
何翊宁:“是,又怎么样呢?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是每个人都要面对的终局,医学不可能治愈一切疾病,不可能治愈每一位患者,这也是事实。安宁疗护可能不会延缓死亡的到来,但一定可以减轻死亡带来的痛苦,这就是我们科室存在的意义。”
带头医生:“说得轻松,死亡要都顺其自然,还要我们医生干什么?何医生,可能你长期做安宁疗护,对死亡已经麻木了,但我们不一样,跟死神打仗,就算打不赢,我们也是会战斗到底的,这是医生的天职你懂吗!”
他对死亡麻木了吗,这话可真戳到了他的心窝里,因为这正是大家对安宁医生最伤人的偏见,但偏偏又无法自证,除非请他们亲自到安宁病区实地看一看。而何翊宁也确实这么做了,可“欢迎大家随时莅临指导”的话说出来,怎么听怎么像是“病人就在这,要不你们自己带走吧”。
来人算是一拳打在棉花上了。分不出胜负的辩论,注定在无解的沉默中散场。
何翊宁看着他们愤懑离开的背影,听着门诊楼从吵闹变安静,终于耷耸下脑袋,寻得片刻歇心。
一天的门诊也在一分钟前宣告结束,他终于可以拿出手机,划拉消遣,虽然心不在焉,可还是翻到了微信界面,看着自己和王桂军最后的聊天记录,何翊宁再次点开了那份申请调离安宁科室的文件。
这份申请何翊宁修改了无数遍,终于在今天发了出去,就在刚刚义正言辞地为安宁疗护辩护之前。王桂军副院长却就当没看见似地发了个“在忙”,附加一个表示抱歉的可爱熊熊表情,便草草结束了对话。
何翊宁知道王桂军又在耍赖,他并不是第一次提出想走,但他这个影帝级别的师父,惯会用各种招式先安抚住他,让他尽可能地再多呆几天,甚至会根据何翊宁想走的强烈程度,释放不同水准的演技:如果只是电子版的“想走”,王桂军就假装没看见,萌混过关;如果升级为纸质版的“想走”,王桂军就会在查房的时候发出“哦呦呦”的声音,接着把何翊宁拉到一边诉苦说“为师这几天老胃病又犯了,疼得厉害,你再帮我顶几天”,何翊宁便又是十天半个月走不掉;如果到最高级别的面谈“想走”,王桂军就把这辈子的“苦水”都一吐而出,说自己“这么可怜一个小老头,老婆不亲女儿不爱的,都是当初为了救何翊宁于水深火热……”,一般说到这儿,何翊宁就彻底被打败了,他知道起码一年半载是别想走了。
至于王桂军到底救何翊宁于何等水深火热,是医院里谁都不愿提起的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