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官落锤,站在被告席上孤立无援的宋念猛然回神,才发现已记不清自己在这种失魂落魄中徘徊了多久。她望着眼前的混乱,看向对面原告家属手中捧着的遗照,那照片上笑得开怀的女孩,是她来到美国后最亲近的朋友。
三年前的秋天,宋念拖着行李刚到纽约,敲开租住公寓的房门,迎面就是路漫漫的爽朗。宋念看路漫漫正和家人视频,便自顾自地搬运行李,谁知被路漫漫一把拽进镜头,笑称终于在美国又有了个家人。一贯独来独往的宋念没当真,私以为只是室友让家长放心的托词,配合演出而已,却没想到路漫漫并非儿戏,她是真心实意地把宋念当成了“家人”。
从这一天起,她们同吃同住,形影不离,一起走纽约最吓人的夜路,一起淘社区最便宜的商超,一起熬夜赶due写paper,一起蹭纽大楼下的野生演奏会……宋念本以为这样的日子还会很长,却不想世事无常,在路漫漫的电话怎么也打不通的那天,所有的美好夏然而止。
法官再次落锤以制止法庭上的混乱,可原告方家属情绪仍不受控。无念无想的宋念这才把视线从遗照转到了路漫漫妈妈脸上。路妈妈已是眼眶深陷,全凭恨意才能打起精神站在今天的法庭上哭嚎:“就是她杀了漫漫,宋念!你还我女儿!她把你当妹妹啊,你怎么下得去手!”
路爸爸扶着哭到需要倒气的路妈妈,已顾不上阻止那些试图冲破警卫的声援者们。他们掏出印有血红醒目大字“杀人偿命 a life for a life!”的纸板向宋念砸去。宋念本意去捡纸板,却又被接二连三地砸中。她吃痛伸手去摸,才发现脖颈处因划伤渗出了凉血,可好像并不重要也并不要紧,她随手擦到衣服上,确定手上干净了才又拾起纸板,整理好“杀人偿命”四个大字摆置在自己眼前。
法官看落锤无用,授意法警先将情绪激动的人请出了法庭,只留下了路漫漫父母,这才有机会确认刚刚引起如此大骚动的那个问题:“Nian Song,Do you accept the accusation of assisted suicide?(宋念,你是否接受协助自杀的指控?)”
宋念看着“杀人偿命”动动口想说什么,却在看向路漫漫父母时什么申辩都说不出来了。
宋念的无从说起,被原告方律师指认为在消极应审,他提请主审法官,责令宋念必须对此番交叉询问做出相应的回答。
法官同意。
原告方律师逼近宋念,也逼近了她噩梦开始的地方。
原告方律师:“Have you concealed the truth of illness from her family members?(你是否帮助路漫漫向家人隐藏了患病事实?)”
宋念只记得自己最终是在医院找到的路漫漫。她陪着路漫漫一起接受了胰腺癌晚期的诊断结果,她陪着路漫漫住院化疗,和路爸路妈报平安的,也渐渐从路漫漫本人变成了宋念。
原告方律师:“Can you confirm that she has less than six months to live?(你能确定她的生存期已不满六个月了吗?)”
作为医学生的宋念联系到约翰·霍普金斯医院,联系到 MD安德森癌症中心,联系到海德堡大学UMM,联系到上海复旦和北京协和,联系到世界各地最先进的胰腺癌治疗中心,但都避免不了路漫漫病情的急速恶化,预后越来越差。
原告方律师:“Did you leverage your professional medical background to encourage her suicide when she was in a state of physical and emotional fragility?(你是否利用专业医学背景,在路漫漫身心脆弱时诱导其自杀?)”
路漫漫不想也不忍把死神降临的真相告诉父母,从来都是以急性胰腺炎搪塞,实在瞒得心力交瘁时,干脆走到海边悄无声息地就想一了百了,却又被宋念救回来。宋念不敢再放路漫漫一个人呆着,几乎时刻定位着她的行踪。
原告方律师:“Were you the only guardian from New York to Montana for the entire trip?(你是否是路漫漫从纽约前往蒙大拿的唯一陪护者?)”
可到了末期,任何人的陪伴和安慰都再也留不住路漫漫,深受心理和病痛双重折磨的她只求速死。路漫漫开始绝食,甚至放下尊严,跪下哀求宋念不要再救她,送她去蒙大拿,送她平静地离开。
宋念从失神的脸上抹掉不知何时流出的眼泪,真诚地对路漫漫父母说出了当庭的第一句话:“如果能让你们好受一点,如果可以选择,我愿意替漫漫去死。”
庭审结束,宋念走出法庭,路漫漫的亲友和支持者并不买账,他们撕扯辱骂宋念“后半辈子别想安生”“死后下地狱”“家人也不得好死”!宋念不反抗也不躲闪,如行尸走肉般穿过人群,在临上车的终点迎上了一个响亮的巴掌。
路妈妈把路漫漫的遗像抱在心口,被路爸爸搀扶着,一字一句地诅咒宋念:“你一定、一定会遭报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