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年终,北方的冬天开始施展威力,太阳晒得睁不开眼,大风刮得迈不开腿,就在这样一个七级阵风肆虐的早上,何翊宁难得地迟到了。
等他急匆匆赶到科室,晨会已经快要结束,他急忙脱去外套,浑身一阵噼啪作响,左右两边的头发也不甘示弱地支棱了起来,好似探出了两根“天线”。
王丹丹和黄蕊对视一眼,都忍不住偷笑,就连王桂军也笑着调侃。
“怎么着,一大早就忙着给母星发信号呢?”
何翊宁本就被风吹得有些发懵,又猛然进了暖气十足的室内,俩耳朵正突突跳着疼,竟一时没听懂自家师傅的调侃。直到朱颜伸出两根手指搭在脑门上冲他比划了几下,才会意地伸手与不服帖的呆毛搏斗。
何翊宁本想低调点入座,偏偏目光一转,看到宋念正盯着他,眼里也隐隐含着笑意,下意识地嘴皮子就不老实了起来。
“可不嘛,这眼看着年终岁末的,也该向母星汇报下情况不是?喏,这些还得劳您过目。”
何翊宁说着从包里拿出了一小叠卡片,递到了王桂军手上。王桂军略略扫了一眼,有些不明所以。
“这都是在咱们科室收上来的心愿单,我拜托王丹丹他们挨个儿去征集的,家属有在场的也一起写了。虽说是让大家把心愿写下来,其实是希望能从侧面多获取些意见,来年也好有的放矢地去查缺补漏,进行调整和优化。”
听完何翊宁的解释,王桂军不禁给徒弟投去一个嘉许的眼神。
人就是这样,要是直说让大家给安宁科室提提改进意见,很多人会碍于情面有所顾忌,故意说些避重就轻的小建议,即便是认真提了,恐怕在程度上也会有所保留。但若是换成让大家写写自己的心愿,那可就轻松多了,反正不管写什么都只是美好的憧憬,并不需要强制谁去做出改变。这心理上的负担一经卸除,果然个个都下笔如神。
晨会散了以后,何翊宁等人随王桂军查完了房,又做完了一天的工作,利用下班前的时间在科室里仔仔细细研究起心愿单来。虽说是需要增加工作量的事儿,但没有一个人觉得不耐烦。因为大家都心知肚明,对安宁病房的绝大多数病人们来说,这次跨年怕就是最后一次了,所以无论是什么心愿,都值得被郑重地对待。
何翊宁一一念着这些心愿。
“我想要一套新睡衣,要大红色的。”
“最近特想吃老家的红烧肉。”
“年底了,希望妈妈工作别太忙,经常来看看我。”
“希望小娟可以挺过危险期,至少能让我陪她走到新的一年。”
……
这些心愿里,有些是可以去满足的,无非就是需要花些心思,比如提到具体想要什么东西,只要在科室经费的承受范围内,都会作为新年礼物送给许愿人;如果是希望得到亲人更多的陪伴,则需要何翊宁他们及时去向家属传达和沟通;余下的则是家属们小心翼翼提出的期许,即使心里知道或许连这个微不足道的愿望都是奢求。
当然,还有个别的心愿颇具挑战性,比如这张:
“想要回到小时候,再看爸爸一眼。”
宋念一听就知道是樊奶奶写的心愿。
樊奶奶是宋念负责的病人,入住时已是胃癌晚期,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病情迅速发展到了进食困难和呕血的阶段。由于儿女都在外地,樊奶奶每天只能和家人进行简短的视频通话,其它时间则常常沉浸在回忆中。
她不止一次地对宋念念叨过,自己的父亲在她很小的时候便去世了。只记得在她儿时每天临睡前,父亲都会坐在她床头的小桌旁,点着一盏煤油灯,拿着尺子对着报纸一行行认真地阅读,久而久之,樊奶奶便将这个画面牢牢地印在了脑海中。然而现在,记忆里父亲的样貌开始变得越来越模糊了,在他生前也没能留下哪怕是一张照片,这是樊奶奶心中一直以来的遗憾。
听完宋念口中樊奶奶的故事,大家都有些唏嘘,黄蕊看着手机关于AI的新闻推送,有了主意。
“现在不都流行用AI绘画么?要不我们也试试,用AI给樊奶奶生成一张她父亲的画像?”
王丹丹却觉得不太可行:“这我之前倒是玩过几次,可是效果不太理想。AI作画对需求的精准度要求很高,要是需求提不好,难保不会画出个六指琴魔来。”
何翊宁思前想后,脑子里突然灵光一现。
“黄蕊说的倒是提醒我了,最近来咱们科室的志愿者里,不是有个美术学院的老师么?我上回听他说,他好像是专攻肖像画的,也许可以拜托他帮樊奶奶还原记忆中的画面。”
这回大家都没有异议,何翊宁悄悄瞥了眼宋念,看见她在记事本上认真记了下来,心里不禁有些庆幸自己这遇上谁都能唠几句的习惯。
奉致远拿过一张心愿卡片看了看,一句话读得磕磕绊绊。
“希望我……磕的C……P能成真?这都什么跟什么啊,CP是啥,磕又是啥,是磕头的意思么?”
奉致远举着卡片一脸茫然:“这谁写的?”
黄蕊和朱颜对视一眼,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回答。
“蒋妙璇呗。”
奉致远在被热心科普了一通之后,表示不理解但尊重祝福,随即又陷入了新的疑惑。
“那她磕的是哪一对,在咱们科室吗,这心愿咱怎么给她实现啊?”
这问题就像在科室里投下了一颗哑弹,大家顿时噤了声,连呼吸都收了些力道。何翊宁忐忑不安地看了宋念一眼,刚想说点什么插科打诨过去,却见宋念突然站起身,拎着理好的包就向外走去。
“到点了,我先走了。”
宋念经过何翊宁身边,带起一丝清冷的风,很快又飘散无踪。何翊宁怔了怔,没去看宋念,但表情却有些不自然,而这一幕又被朱颜看在眼里。
“啧,你没听过蒋妙璇总挂在嘴边的‘何尝想念’吗?”黄蕊小声问奉致远,一脸的恨铁不成钢,旁边的王丹丹凑过来补刀。
“他连CP都不懂,你指望他知道这个?”
结果这回奉致远却福至心灵,突然开了窍:“何尝想念……何,不会是何医生吧?那念就是……”
奉致远下意识地看了眼宋念离开的方向。
何翊宁忽然清了清嗓子,打断了几人的八卦:“撤了撤了。没什么事,你们也撤吧。”
何翊宁拎起外套便匆匆离开,这下两位主角都走了,三人面面相觑。
“哦,我得去给王奶奶送个药。”朱颜说着也走了出去。
奉致远看看黄蕊,又看看王丹丹,总觉得自己错过太多。
“你们不会也磕吧?”
“倒也算不上磕,就是在妙璇那儿下了注而已,不过我和丹丹押的都是‘翊展笑颜’。”
“翊展笑颜……哦,懂!这对我看行。怎么下注?”
黄蕊一笑,示意奉致远凑近点,三人神神秘秘地凑在了一起。
另一边,宋念站在电梯前看着数字缓缓上升,盯着盯着就出了神。
“嘿,家人。”
宋念一转头就看到何翊宁站在自己旁边,虽然何翊宁想努力伪装成是下班时间在电梯口的不期而遇,但手里还来不及穿的外套,过于明显的喘息声,都像在无声地告诉宋念,他就是一路小跑追过来的。
“你……有话要说?”
“我……”
电梯门开,两人勉强挤进这个人满为患的小空间,就算有话也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了,更何况何翊宁本来也没想好要说什么,他只是怕宋念被这样硬跟自己扯在一起会不高兴,怕因为这种无法辩解的小事又将她推远了,再也无法靠近。不过还好,宋念看起来并没有很在意。
出了电梯,他们并肩走着,谁都没说话,直到快走出大厅,宋念才看向他。
“外面这么冷,你不穿外套吗?”
何翊宁这才想起来手里还抓着外套,着急忙慌地穿起来,宋念迟疑了片刻,还是伸手利落地替他把衣领翻了出来。
“樊奶奶的事,谢谢你想到解决方法。”
“谢我做什么,本来也是分内的工作。而且都说了是家人,就别这么客气。”
宋念微微一笑,并没有反驳:“那就明天见吧。”
“嗯,明儿见。”
何翊宁看着宋念走远的背影,不知是不是熟悉的冷空气令他触景生情,眼前的这一幕,突然就和记忆里的某个画面重叠了起来,那个他三年前不敢面对、如今依然不想面对的画面。何翊宁胸口急促地起伏着,一颗心就这样被越揪越紧,冷不丁地刺痛起来。
这股揪心的感觉如影随形,直到吃完晚饭,跟何妈妈一起研究“老家红烧肉”的做法时,都还久久没有消散。
“你跨年夜怎么安排,要不喊念念来咱家吃顿饭?”
何翊宁听到这个名字,收拾水池的手顿了顿,但还是佯装无事地开口。
“别了吧,跨年夜我跟宋念,还有其他同事们,大家一起在科室里过。今年添了新人,肯定是要多安排些活动的。妈,你要没什么事,也可以来玩玩,顺便看看安歌阿姨。”
“行吧,我一退休人员,那还不是随时有空?”何妈妈将肉倒进热好的油锅,“滋啦”一声烟雾腾起,“倒是你们忙了一年,也是该好好放松放松了。有什么事儿,来年再做也不迟嘛……”
何翊宁心中一动。
是啊,差点忘了还有来年,幸好他们还有来年。
希望来年,他们都能摆脱阴霾,不再为往事伤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