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翊宁从王承宇老家回来,就到肿瘤科去看安歌阿姨,他知道自己在肿瘤科不受待见,专门便装出行,以何妈妈儿子的身份悄悄来访。
好巧不巧,刚出电梯,何翊宁就迎头遇上了过来巡岗的徐副院长。何翊宁心里嘀咕真是出门没看黄历,在哪儿碰见这位领导不行,非在人人喊打安宁的肿瘤科碰见了。他跟徐副院长在医院年终总结会上的梁子还没解,这要是被他逮住一通训,那整个肿瘤科都要知道何翊宁来了,还鬼鬼祟祟地没穿白大褂,太跌份儿。
何翊宁溜边叩低脑袋,混着人群眼看就要躲过去了,上了电梯的徐荣却恍惚瞥见一个熟脸儿又退出来。
“何医生,何翊宁!”徐荣甚至小跑追过来。
但凡品行纯良,或者不太纯良的也在列,没人能听到自己大名还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
“哟!徐副院长!”
“我就说看着像你,没穿白大褂,没太敢认。”
“对,我刚出差回来,您看我这提着东西,抽空过来看个阿姨,徐副院长您要是想说工作上的事,咱们就……”
徐荣赶忙摆手,把何翊宁拉向安全出口,拉到楼梯间,完全是意料之外的和蔼可亲。何翊宁暗骂自己真是小人之心啊,可还好没赞许徐副院长君子之腹。徐荣虽然没提总结会上何翊宁“发疯”的事,却也里外里在用这事儿套何翊宁的话。
“小何啊,当年你见义勇为,因公负伤,那么大的事儿,你没声张就这么忍了,咱们医院觉得亏欠你啊,所以方方面面对你都多有照顾。你也知道,我是分管咱们医院运营和绩效的,前段时间你们科室递过来一份调岗申请,我都批了,你怎么又撤回了啊?”
何翊宁立正挨打,真诚抱歉自己出尔反尔,害徐副院长那边白忙活。
“不不不,你们坐诊看病,我们服务你们,各司其职,怎么叫白忙活。我不是针对你,只是想关心下是不是王副院长那边给了你什么压力。毕竟那是他的心血,你这骨干要是调走了,他那边撑不起门面,要出问题的,但他也不该拿你的前途开玩笑啊,让你想走又不好意思走。”
领导之间打来打去的八卦,何翊宁在医院里没少听,而且徐荣一向对安宁疗护科的建立和运作方式持保留意见,稍有不慎,便会被他拿来问责。有人说,两边的矛盾之根本在于徐副院长是负责医院绩效的,而安宁疗护科和绩效这俩字压根挨不上边。还有人阴谋论地揣测,根本原因在于两人行政级别相同,都是副院长,不管以什么理由,徐荣都是要对王桂军踩上一脚的。
总之,不管哪种理由,王桂军跟何翊宁的革命情谊是任何人也拆不散的,毕竟三年前,王桂军在手术台上救了他一命,创建安宁科室又救了他一命,何翊宁虽然拍马屁时总戏称王桂军再生父母,可真论起来,也并算不得假。
所以,既然徐副院长提到了老王,何翊宁便好好替老王邀邀功。
“您可千万别这么说,上次调岗申请都是王副院长帮我办的,您提到的,他也都跟我讲了。他说安宁科待遇福利低,我为医院受了伤,断送了职业生涯,医院不能对不起我。但我觉得,做人不能光想的钱的事,做医生更是了,要么不当医生,想挣钱就别来医院。”
这下轮到徐荣暗骂自己,干嘛半夜去捅马蜂窝招惹何翊宁啊,讲理论情这小子一套一套的,还挖苦上他这个副院长只认钱就不配做医生了。徐荣只能认栽,安宁科室这一大一小,真是难搞。
何翊宁看徐荣脸色都变了,赶忙模样乖巧地别过领导,颠儿去安歌阿姨的病房。安歌的家人看何翊宁拎着水果和几本书,把水果推到妈妈床前,把书先拿到一边检阅,果真是关于缓和医疗安宁疗护的。
“阿姨,您看看,您还说你家孩子不理解你,他们关心着您呐,这些书啊比我讲得好,我先拿来让大家了解了解,咱们讨论的时候带情绪是免不了的,可咱们不能只讨论情绪吧,咱们得讲点实际的。首先啊,我很欢迎咱们去安宁科室实地看看,但如果有抵触呢,咱们就先从这书开始。”
安歌的女儿压抑着不快,让自己保持体面听何翊宁讲完,然后冷静且强烈地杜绝何翊宁还有何妈妈再跟安歌阿姨来往。
“你们不能这样限制我的自由!”安歌阿姨抓着何翊宁拒绝女儿的要求。
安歌的儿子看妹妹马上就又要跟妈妈吵起来,忙把她拉到一边坐下,又走过来隔开妈妈和何翊宁,显示他现在所谓一家之主的身份。儿子不忍看妈妈的眼睛,只能朝着何翊宁争辩:“你看到了吗,就是你们宣传的那些,让我们这些家属反倒像是外人,你们知不知道,一个人的死亡不是她自己的事,而是一个家的事!”
“当然,您说得对,这是全部家庭成员共同面对的事。所以我并不是来带走安阿姨,您看我都没穿白大褂,话说回来,就算我穿白大褂也没这个权利。我们想做的是帮助咱们全家达成共识,做一个不管多少年之后再回想起来,都不会后悔的决定。”
“不会后悔?我们就是为了不后悔才不让妈妈去安宁!”
何翊宁的情真意切越发激起安歌女儿的抵触,她不愿妈妈再存有一丝去安宁的念头,抱起何翊宁带来的书和水果就把他往外推。安歌儿子无所适从,想拉住妹妹停手,反而把东西弄得散落一地。
安歌阿姨终于忍无可忍:“够了!”
“不够!妈妈,咱们今天正好说清楚。您说您想要清净,我们求爷爷告奶奶才给你申请上单间,您就在这儿好好住着,好好化疗不行吗?!”
安歌女儿气得声音发颤,安歌反而平静下来。她走下病床,忍痛颤颤悠悠地亲自帮何翊宁把东西捡起来,何翊宁和她的两个孩子要上来拦,也被她推开,终于把地上收拾干净,安歌阿姨才把何翊宁安置到椅子上,又拉着自己的孩子到病床边坐下。
“孩子们,妈妈说的清净,是心里清净。妈妈并不是非要去安宁,所以你们也别再为难小何。我就是不想化疗了,我不怕死,我只怕它拖得太长。我想我的死亡就是咽气那一瞬间的事儿,其他时候呢,都是我的灿烂人生。我想过回只属于自己的日子,我想在死亡的倒数最后一秒也穿着好看的衣服,听着喜欢的歌。你们也不要每天这么多人在我面前转悠,我有退休金,我自己请保姆。就让我自己呆着,让我自己歇歇心,这才是我要的清净!”
病房里的气流平稳到仿佛人的呼吸都是一致的。安歌阿姨在静静等待儿女的理解,儿女却把百思不解的目光投向了何翊宁。
安歌儿子送何翊宁出来,为给何翊宁半分薄面,还是留下了水果,但退还了书。
“你们打算怎么办?”虽然安歌阿姨明确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但何翊宁恐怕她并没有那么容易如愿。
“先化疗吧,等有好转了,说不定她也就改变心意了。”
果真如何翊宁所想,他想再劝劝安歌儿子,还是尽量考虑病人的诉求,却被直接打断:“你遇到过我妈这种病人吗,一辈子也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怎么突然老了老了要求独处,要求自我了?”
“她也许不是突然要求,只是没机会要求,可能她觉得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了,所以才……”
“你不用分析原因,你就说我妈这样的人正常吗,跟她一样的多吗?”
“正常啊,怎么不正常。可能以她这个年纪来讲不太多见,不过我们科室有个更自我的,您要是不好跟阿姨聊,倒是可以找她聊聊。”
何翊宁被安歌儿子这么一提醒,突然灵光乍现,对啊,家人之间总有些相互担心,对核心矛盾总是避重就轻,但冉佩却是个知无不言的主儿,她肯定能从旁生动解释安歌阿姨的心路历程,让安歌阿姨的儿女早点想通。
可安歌儿子显然还没做好准备去真正地认识妈妈,去接受妈妈并不单单属于家人而是属于她自己的事实,所以他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何翊宁知道这不是一次两次就能说通的事,只能给安歌儿子建立信心,让他知道安歌阿姨能够如此清晰且勇敢地表达自己的选择是好事情。何翊宁也把情况同步给了何妈妈,宽慰何妈妈放心,他相信安歌阿姨虽然现在还未能如愿,但她正处于人生最坚定豁达的时刻,假以时日,她一定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