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前,何翊宁走进王桂军的办公室,脸上露出忧心忡忡的表情,让王桂军差点误以为是宋念走漏了消息。然而,何翊宁只是按照日常惯例,前来汇报他的工作计划——明天,他将为盛意举办一场家庭会议。所谓家庭会议,是安宁科在收治病人后的一项常规流程,目的在于帮助病人和家属最大限度地减轻哀伤,实现“生死两相安”的平和告别。而他之所以想在盛意意识尚且清醒的时候再次举办这样的会议,则是为了盛意和李若愚之间的那个尚未解开的心结。那天夜里,盛意向何翊宁表达了自己内心的愧疚与不安后,最终还是决定不再履行“私奔计划”。对此,他既没有向李若愚做出任何解释,也刻意避免谈及任何与“求婚”有关的话题。李若愚认为,即使盛意不主动,她也可以主动。于是,这天一早,她准备了一些求婚道具,希望能在何翊宁的见证下给盛意一个惊喜。然而,在盛意的逃避和推脱下,最终还是不了了之。
“这背后的原因,你跟李若愚解释了吗?”王桂军关切地问道。
“盛意不让我解释。”何翊宁无奈地叹气道:“他怕说得越多,李若愚的心里会越放不下。”
规培生们提出的看法也好,宋念夹带个人情感的指责也罢,都让何翊宁在如何处理盛意和李若愚的事情上产生了些许摇摆。因此,他想在这场家庭会议的前夕,再听听师父的意见。
“盛意的初衷是好的,但没有表明内心的真实想法,就突然这么不明不白地转变态度,恐怕只会适得其反,在李若愚的心里留下一道更深的疤。”王桂军继续问道,“李若愚现在的情绪怎么样?”
“在盛意面前装得跟没事人似的,一走出病房,眼泪立马就掉下来了。”何翊宁摇头道,“他们两个都太在乎彼此,太顾及对方的感受了,越是在这种时候,越是宁可自己受委屈,也不愿让对方担心。难就难在这——要是能把心思都当面说出来,事情反倒好办了。”
王桂军看着何翊宁,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你是不是已经有什么主意了?”
何翊宁对王桂军阐述了自己的想法,王桂军听后点了点头。
“就照你说的办。不过明天我得代表医院去市里开会,这回这个白脸得你来唱了。”
“不是,我唱白脸,那红脸谁来啊?”何翊宁问道。
“科室里这么多人,你琢磨琢磨。”王桂军把皮球踢了回去。
何翊宁思索了一会儿,提了一个让王桂军既意外又不意外的名字——宋念。
方才来的路上,何翊宁看见宋念和李若愚在僻静处私下交谈,虽然不知道两人具体在聊些什么,可是他明显地感觉到李若愚对宋念是信任的。但话刚一说出口,他又打起了退堂鼓。
“还是算了吧,您给安排完那顿‘鸿门宴’之后,我和她都好几天没私下说过话了,更别说还得‘打配合’了。”
“这是把锅甩我头上了?我那是为了工作着想,想给你们创造个机会坐下来好好聊聊,化解化解矛盾,谁知道你俩能这么较劲?连杨护士长都过来问我了。”王桂军惟妙惟肖地学着杨艳芳的语气说道:“‘这小何医生和那新来的小宋到底怎么回事,怎么才认识几天,就跟结了半辈子的怨似的’。不然你跟我说说,你俩当年因为什么分的手,我帮你们调解调解?”
“您把她安排进来就是为了这个?”
“什么话,哦,我这副院长是专门给你当的?宋念是神经外科医学博士,走的是正规申请渠道,我是出于医院的长远发展和对人才的重视,才让她进来规培的。总之呢,办法是你提的,用谁不用谁,你自己定!”
这晚,何翊宁躺在家里的床上,做了好长一番心理建设后,才在微信上给宋念发了句“在吗?”,结果不出他所料,信息还是无法发出,自己依然躺在宋念的黑名单里。他长叹了口气,这事明早再说肯定来不及,他只好打开与朱颜的聊天窗,把自己今天跟王桂军说的计划从头到尾说了一遍,请她来救场扮演这个“红脸”。当然,何翊宁没跟朱颜说她是B角,否则以朱颜的性格虽然不至于会拒绝,但肯定免不了要对他一番质问。
“怎么,我把你当哥们,你把我当‘备胎’?”
光是想想,何翊宁握着手机的手都不禁抖了抖。
翌日,盛意的家庭会议在病房内如期召开,与会的除了卧病在床的盛意、李若愚、盛意父母,还有专程从外地赶来的李若愚父母。院方这边,除了负责主持会议的何翊宁之外,朱颜和包括宋念在内的四个规培生也一同在列。
规培生们听闻了昨天李若愚求婚被拒的事情,原本以为鉴于何翊宁一直以来秉持的立场,他必定会对盛意进行一番深入的劝导。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出乎他们的意料。在整个家庭会议的过程中,何翊宁始终顺着盛意的话,宽慰着盛意的父母,完全没有提及李若愚,仿佛刻意忽略着她的存在。直到家庭会议即将结束,何翊宁才例行公事般地问了盛意一句——是否还有话想对李若愚交代,或者有什么心愿是需要她完成的。盛意轻轻摇了摇头,没有作答。
何翊宁早有预料地点点头,看了看表,宣布会议结束。这时,朱颜却上前劝说起了盛意,她表示对于昨天的事情,不管盛意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总该给李若愚一个明确的说法,作为爱人,这是情分,也是本分。何翊宁当即制止朱颜,让她不要胡闹,不要道德绑架。朱颜却坚持自己的观点,认为自己只是想解决问题。两人一个维护盛意,一个维护李若愚,你一言我一语地争执起来。眼看局面就要无法收场,何翊宁和朱颜套好的词也快用光了,终于,在盛意和李若愚之间,前者先开口了。
盛意尽力压制自己的情绪,假装平淡地说道,其实真的没有什么需要交代的,他和李若愚没有求婚,也没有订婚,无非也就是爱情长跑没有跑到终点,但这个世界到不了终点的恋人有很多,这没什么特别,也没什么可遗憾的,从今往后,她好好工作,好好生活,相信将来,一定有比自己更好的人在等着她。
此话一出,李若愚便埋下头,起身走出了病房,并将门轻轻带上。然而没过一会儿,安静的病房里就传来了远处李若愚压抑不住的哭声。宋念也想要迈步跟出去,但就在这时,何翊宁叫住了她。
“小宋,你就别去了。”何翊宁一边说着,一边对朱颜使了个眼色。
朱颜收到信号,立即走了出去。
“何医生,我不舒服,想出去透透气。”宋念说道。
“小黄,把窗户打开。”何翊宁对黄蕊吩咐道。
黄蕊和王丹丹、奉致远面面相觑——这何止是冷暴力,简直是‘公开处刑’了!
想到之前宋念讲义气地帮自己代班,自己还欠她一个人情,黄蕊再也按捺不住地替宋念说起话来:“何医生,您不是宣布散会了嘛,就让她出去待会呗。”
何翊宁见黄蕊使唤不动,自己起身走到窗前,把窗户一一打开,同时说道:“我知道大家连着加班都累了。我这几天也没怎么睡,再坚持一会儿,很快就结束了。”
实际上,眼下已经到了关键时刻,在不确定宋念想要做什么的当下,何翊宁很怕她成为那个不稳定因素,干扰到计划的进行。
“何医生,我看宋念脸色好像有点不太对,要不您让我给他把把脉?”奉致远说道。
“何医生,宋念可能不太适应咱们这工作强度,您体谅一下她,我们在这继续坚持。”王丹丹也加入到了说情的队伍里。
这是在“集体逼宫”啊——何翊宁心里暗自感叹,有苦难言之际,朱颜推门进来了,她的一句话让何翊宁再也没有说‘不’的理由。
“李小姐说,想单独和小宋医生聊聊。”
何翊宁哑然,方才朱颜站在李若愚的立场上洋洋洒洒说了半天,这“红脸”却依旧没立住。他纠结片刻,只能走到宋念跟前,轻声地说了一句:“既然这样,那你就去吧。多听,少说。”
跟着,何翊宁对朱颜伸了伸手,朱颜会意地把自己的手机交给何翊宁,何翊宁又把手机交给宋念。
“什么意思?”宋念不解地问道。
“你们说的没错,有些事情,我确实不方便越俎代庖。”何翊宁看了看宋念,又转向另外三个规培生,“但是,也不能坐视不理。你们不觉得奇怪吗?李小姐都已经冲出去了,而她的父母却还能安静地坐在这里。今天我取消了晨会,没有和大家见面,就是一直在和他们沟通。我们都担心盛意的做法,不仅无法帮助李小姐放下过去,反而会让她日后更加难以释怀。然而,仅凭这份‘担心’,恐怕还不足以说服他改变心意。时间不多了,为了避免留下无法弥补的遗憾,我和朱护士只好上演了刚才那出吵架的戏,希望能让盛意表达出自己的想法,然后,也让他听听李小姐内心的声音。”
宋念看了一眼手机上正在运行的录音软件,把手机递还给何翊宁:“把她请进来,让她亲自来回应,不行吗?”
“你觉得两个心里真正为了彼此着想的人,会在对方面前说实话吗?”何翊宁无奈地说道,跟着他又以征询的目光再次看向李若愚的父母。
宋念亲眼看着李若愚的父母点了点头,这才同意照做。
而后,宋念并没有和李若愚一道回到病房,而是给朱颜发来一段方才的对话录音。朱颜把录音在病房内播放,原本,何翊宁以为会在这段录音里听到的脆弱、误解和不甘,却一样都没有出现,事实上,所有人,包括盛意自己在内,都低估了李若愚内心的坚强和勇敢,以及她对盛意的爱。
对话录音里,李若愚坦言自己其实知道,这几天盛意之所以对自己态度冷淡,拒绝自己求婚,包括刚才对自己说的那些话,都是出于担心,担心他离开以后,自己会忘不掉他,无法坦然面对今后的生活——两人自幼相伴长大,彼此心性相知,即便再努力掩饰,又怎能瞒过对方呢?若换作自己是那个即将离去的人,她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因此,她难过的并不是盛意表面的冷淡和决绝,而是盛意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依然还在为她着想,而自己却不能为他做些什么——原本她以为,陪伴盛意去海边,让他开心,是她唯一能做的、也能让他不留遗憾的事情。但现在,如果假装自己真的可以忘记他,才能让他安心离去的话,她愿意这么做。
“假装的意思是,其实……她做不到,对吗?”盛意听着这段录音,眼泪簌簌落下。
病房里,双方家属、三个规培生也都已经落下泪来。何翊宁此时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而是静静地看着盛意,等待着他的“吩咐”。
“何医生,我……我应该反悔吗?”
“不着急,冷静冷静,再想想。想兑现承诺也好,想哄她开心也罢,我来帮你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