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是欺瞒汇集的地方，但也是它最无处遁形的地方。人已经病到这个程度，瞒是瞒不住的，不戳破，只能是心照不宣的默契。
“他靠技术谋生活，不太出来应酬，想喝酒了，就我在家里陪两杯，话多了总会说，我王承宇可以承受任何风险任何苦，但我家里人不行，我老婆跟着我本来就没怎么享过福，我儿子也是人家自己争气，我妈更是还没得着我的孝……”张燕说着说着便泣不成声，“我对不起承宇，老天爷该让我替他去死啊……”
“大多人面对至亲的病痛，都愿意以命换命，但是我们代替不了他，更不能再消耗自己。你没有对不起他，你能尊重他的选择，就是他最大的力量和支撑。”王桂军也眼角含了泪，一边说一边示意站在张燕身边的宋念拍拍她的后背。
宋念动作生疏，却还是传递出了安慰，于是短短一个上午，她又见到另一个成年人的崩溃。
原来，在王桂军一行人刚离开，急诊医生就过来让王承宇和张燕决定日后的治疗方案，毕竟急诊床位紧缺，他们需要尽快做出决断。张燕和王承宇才发觉，瞒来瞒去都是徒劳，生命倒计时已经按下，那些情绪没有被放大的机会，他们只拥有行动的时间。
“老婆，你去那个安宁科室问问，如果在他们那边治的话，要花多少钱？肿瘤科那边我之前查过……”
“你查过？你早就知道自己生病，该告诉我啊！不是，还是怪我，我总以为你是工作压力大才失眠，怎么没想过你是疼得睡不着呢？”
“不能怪你，我比你聪明，有心不让你知道，你还能知道？咱们不再纠结这个了，咱们家的传统是有事先办事，快，你快先去问问……”
“不用问！转肿瘤科，咱们有事办事，有病治病！咱们家是没钱，可也不能在这上面省钱，就是倾家荡产，砸锅卖铁……”
王承宇抬起冰凉的手，擦掉了张燕的“豪言壮语”和眼泪：“要是这样，我宁愿不治了，再怎么治也不过就是多活几个月，让我把好不容易打拼来的一切因为这么个破病全送走，我不忿！老天爷就是要我这条命，我给他好了。”
“王承宇，你说的什么屁话！照你这么说，你就是为了钱，为了房子活，那我和儿子呢，还有家里的老娘，都留不住你吗？”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你不是，你只是不想拖累我们，可那不是拖累，不说那一老一小，咱们是夫妻是一体的，为了你做啥我都愿意，只要你能活。”
“老婆，那就让我自私一把，为了我，让我选吧，让我选想怎么活。”
张燕还是顺了王承宇的意思，先来安宁科室问问。
也果真如王承宇想的那样，安宁是突然的选择，是不得以的选择，对王承宇一家却也是最实际的选择。
检查结果陆续出来，医院也如实相告治疗意义不大。王承宇拉着张燕把家里的账里里外外地算了一遍，冷静地跟张燕分析，他不是选择死亡，而是面对死亡，选安宁，理性来讲能省掉一大笔治疗费用，留下的那点钱够家里生活一段时间，他也能安心地离开，感性来讲他终于能不再受病痛的折磨，反将命运一军，不再挣扎。
王承宇当晚便转入了安宁病房，如尘埃落定，和妻子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老婆，你知道吗，刚被送进医院的时候，我怕死，我得活着才能照顾你们。可从带上镇痛泵以后，我昏昏沉沉地跟王大夫聊着天，我自私地想，要一直能这么躺着就好了……”
张燕轻拍着王承宇，看到睡得这么沉的丈夫，她即便再不舍，也要强迫自己释然。他太累了，该歇歇了。至于儿子那边，张燕决定先瞒着，至于瞒到什么时候，她还得仔细想想。
“也不知道张燕会瞒到什么时候？”
忙了一天，宋念既是仍在忧心王承宇一家，也是终于有时间跟何翊宁暗示何妈妈的事。
“主要她现在自己还没能接受，也总要她自己想通了，才好跟儿子说。”
何翊宁晚查房时已经了解了这家人的事，所以宋念的问题并不难回答，只是，宋念现在的举动却是难解。
按往常，宋念没排夜班的那天，这时候早回去照看宋爷爷了，但今天宋念不仅没走，还在办公室没话找话。何翊宁也不愿多想，但忍不住联想宋念如此主动，莫非他上次说重新开始没说到点儿上，宋念并不单单想做家人，而是想做回……
何翊宁试探着问到：“看来，王承宇和张燕这夫妻俩对你触动挺大？”
宋念没听出何翊宁重音在夫妻俩，以为他也接收到了家人相互关心却又互相隐瞒的核心，便继续发力。
“你没触动吗？真正在乎你的人往往怕你担心，会把那些不好的糟心的事儿都藏起来。所以我们是不是有必要多关注下身边亲近的人，及时发现她的反常？”
“你说你吗，现在这样？”
“你平时不是挺有眼力见的吗？怎么今天就是听不懂话呢？”
宋念气何翊宁鸡同鸭讲，正打算不绕圈子直接大大方方地提要求，不管他何翊宁有没有注意到何妈妈的异常，她总归要去家里看看何妈妈的。
然而，转头就听到何翊宁直接问出了她的需求。
“你说得对，我们是要多关心身边的人。妙璇突发高热，我几天没回家了，我得回去关心关心我妈，可现在正是饭点，我又关心你没吃饭。所以，跟我一起回家吃饭吧？”
原来鸡同鸭讲，也能正中靶心。
宋念不知道何翊宁是从什么思考路径问出的这句话，她只知道自己脸上发烫，为了平息脸上的红晕，只能不断默念两人是重修旧好的家人，回答时也就又落到了平日里的温度：“好啊，你来看过我爷爷，我也早该去看看阿姨了。”
就这一句话，何翊宁心里大放烟花，难道真让他猜中了，这个节奏不就是快速走完家人流程，重回恋人关卡。他现在何止脸发烫，整个脑袋都是热的，赶忙借着给何妈妈打电话报备的功夫，去外面吹了会儿冷风，回来便开始手脚麻利地收拾东西，整个人都精神了一圈。
“让咱们赶着了！我妈说今天正好出了趟门，碰到个老朋友心情好，采买了不少菜，让咱们什么都不用买，晚饭一个小时就上桌！”
宋念当然知道这个老朋友就是自己，可等她真坐到饭桌前，还是远比想象中地更感动。桌子上全是她爱吃的菜，跟她初次来见何妈妈的那桌几乎一模一样。那时不仅是菜单，咸淡口味何妈妈也让何翊宁去宋爷爷那儿打探了来，毕竟吃饭事小，尽心才好。
爱屋及乌，宋念一开始只能这样理解何妈妈的热情，直到日子久了，宋念领悟到那是一种“爱人”的能力，而自己之所以会对何翊宁倾心，正是因为他在何妈妈的教养下也习得了这种能力。
可就如王承宇所说，老天爷心狠，这么好的人怎么突然就跟癌扯上关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