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承宇在电话中安抚妻子,解释自己是因为这些天加班,没好好吃饭才熬出的胃出血,住不了几天院就能回家,让她别着慌,慢慢来就好。
原来早上五点多排队挤公交去城里上班的时候,王承宇时常想多赚点儿钱,哪怕置换个更小点儿的房子,也住得离上班的地方近一些。现在他却庆幸自家住得够偏够远,让自己能有时间跟医生谈判央求,别告诉妻子他得了多么重的病。
急诊医生让王承宇好好休息,王桂军却看出镇痛泵慢慢起了效用,王承宇那些堵在心里的话好不容易有了去处,就鼓励他说出来。急诊医生便把王承宇交给王桂军,又去抢救别的病人。
大家这才知道王承宇有个儿子刚上大学,妻子照顾孩子常年在家,夫妻俩为了儿子能在大城市受教育,才在北京苦熬这么多年,有病不敢看,有时间不敢休息。要说熬也不全是真的,虽然日子过得紧巴,但三口人相互谁也不埋怨,乐乐呵呵没觉得有什么不完满。儿子争气考上人大,夫妻俩就等着把孩子供到大学毕业,房子或租或卖给孩子留点东西,自个儿回老家养老母,这辈子谁也不亏待,到了了大大方方见阎王,那阎罗殿上也没人敢说他王承宇一个不字。
只是没成想,好人命不好,先没了工作,后丢了老命。王承宇看王桂军面善,拉着他问,自己是不是太为别人考虑了,老天爷觉得他反正也不为自己活,才干脆早点儿把他收了去。
老天爷的事王桂军不好回答,他只能帮王承宇认清这么活了大半辈子值不值。让外人看肯定是亏的,王承宇这种高不成低不就的外地人就不该跟北京死磕,有能力有技术,回老家舒舒服服的才合适,混到现在送外卖,为了不让家人担心,还得在老婆儿子跟前撑场面,这不能说那不能提,生病了也自己扛着,纯粹没苦硬吃。老王边说边看王承宇的反应,和他预料的一样,王承宇没生气,反倒笑起来,笑世道变了,原以为自己到了阎王那儿也是条汉子,没成想活成了傻子。
“值么?”
“去他妈的傻子,我觉得值!”
“我也觉得值!”
“你?你刚不还说我没苦硬吃,你凭啥觉得值?”
“那是外人看法,虽然人家外人也是好心,但我更信你,你我都姓王,五百年前是一家,你觉得值,我就觉得值!”
王承宇虽然没捋清这个急转弯,但到底是得到别人的认同,心情总没有变更差的道理,这才有心思问问王桂军和他身后的一排四个人是哪个科室的。
王桂军示意王丹丹来介绍安宁。
“我们就是大多时间都在陪病人聊天的科室,治疗目标是既从生理层面缓解病人疼痛,又从心理层面疏导病人及家属的痛苦。”
“这好啊,所以你们是……?”
“我们是……”
王丹丹还未来得及回答,便看到有位中年女人红着眼眶朝王承宇走过来。王桂军顾不得身上的镇痛泵,硬要坐起来。
“老婆,啊呀,别哭啊,没事儿,医生跟你说什么了,他们……”
妻子张燕忙过去握住王承宇的手,扶他好好躺下:“他们没说什么,就说咱们得住几天院才能回家。”
“那你怎么还哭了?”
“就算小病小灾我也担心啊,你跟儿子磕碰了一点儿,我都心疼。”
王承宇牵扯着手上的针管碰碰妻子的脸,确定她没再流泪,才放心。
“老公没事儿,正好这儿有个特别好的科室,又能照顾病人,还能疏导家属,咱们有救,你回头多跟人家聊聊。”
张燕也随着王承宇看向安宁科室这几个人,等他们继续介绍。
“我们是……”
刚刚张燕没来,王丹丹都不知道怎么跟王承宇讲,只能故作轻松讲些套话,现在两个等着治病救命的人在他面前,他支吾半天还是把解释权交还给了王桂军。
“看来我们科室规培生的判断是,小王暂时不适合去我们科室。我们是安宁科室,收治的是生命终末期的患者。小小王刚才说的虽然不够严谨,但也大体涵盖了我们的诊疗服务。我们的舒缓疗护是不再对病人做介入性治疗,以病人的个体感受为最高指标,为他们减少生理上的疼痛,让他们有尊严地以自己想要的方式离开。针对整个家庭,我们会在他们有意愿进行安宁疗护时便开始介入,帮助他们走过这段最艰难的时间,并且如果家属有需要的话,在病人离世后,我们还会有哀伤辅导,直至参与这场告别的人都能生死两相安。”
王桂军时刻关注着张燕和王承宇的反应,等待两人随时喊停,却直到他讲完,两人才相视一笑,肯定王丹丹的判断,他们目前还有救,还不需要安宁。
王桂军尊重张燕和王承宇的决定,带着四个规培生离开。
宋念长卸一口气,她虽然也在渐渐认同安宁的理念,但认为王承宇还有如此多牵挂,还是应该跟死神拼一把。黄蕊却仍停在王承宇这样活值不值得的问题里。奉致远认为人活一辈子,心里忙碌疲惫就是不值,心里如果坦荡受用那就值得。王桂军赞叹这孩子果真如何翊宁评价的那样有大智慧,各人各活法,求仁得仁,苦乐自知。王丹丹顾不得王桂军对奉致远的夸奖,心悦诚服地拍着马屁,敬佩王桂军可以如此游刃有余地把死亡摆在人面前讲,况且张燕还不知道王承宇已经病入膏肓。
“她知道,如果她不知道真实情况,恐怕不会表现得这么坚强。”
“您是说,张燕已经知道王承宇胃癌晚期,才撑着当没事一样。”
“不然,人在有依靠的时候,是能放声大哭的。”
“那您都看出来了,王承宇能看不出来吗?”
“他当然也看出来了。”
“所以……”宋念心突然凉了半截,插入两人对话,“所以,刚才您介绍安宁科室的时候,王承宇才一直牢牢拉着张燕的手,不让她打断您。”
王桂军点点头:“他想让老婆别那么害怕,让张燕知道,如果有那么一天,他们还有这样的办法。”
一路讨论着回科室的五个人都沉默了,这条被其他科室避讳,专门开给安宁科室来往太平间的走廊显得异常安静,也让张燕的啜泣异常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