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何翊宁,宋念才又敢把相册拿出来看,她把观大爷的那张捧在手心,看它慢慢从黑白有了色彩,像告别慢慢拖长成了回忆。
不能与死亡和解,便要找办法与之共处,何翊宁此番用心,的确将原本仅限于特定场合使用的遗照转化成了能够融入生活日常的照片。时常翻看,有了惦念和陪伴,少了丧失和负疚,死亡也便没那么可憎可怖。
把观大爷揣怀里的奉致远率先发现这份温暖。黄蕊在照片背面写字时也传递了温度,翻过来便看到了,所以只晚奉致远一步。就只有王丹丹在办公室里奔走相告,以为照片变色是沐浴在冬日阳光里的观大爷显了灵。
科室里有了新笑料是好事,尤其是安宁病区。杨艳芳先是确认了王丹丹并不在意所谓社死,便让朱颜把快乐铺开。几天内,王丹丹竟成为全科室病人和家属眼中最讨人喜欢的……傻孩子。
连素来不对付的何翊宁和宋念也难得达成一致,认为王丹丹大可以认下这个人设,安宁科室里有位真心为病人们拜神祈福的医生,任谁住进来都会更加安心。
“不是,你们俩在损人的时候还真是合拍。”王丹丹埋头写病历,还在大家对傻孩子的关爱里抬不起头。
“怎么是损人呢?”黄蕊拍拍王丹丹以示安慰,却接着又说,“他们俩现在几乎什么事儿都挺合拍呢!”
奉致远依旧听不出别人话里有话,紧接着一句:“咱们早就是过命的交情,就应该这样啊。”
黄蕊总是追恨,为什么不早拿掐人中的手去堵奉致远的嘴。还好朱颜及时出手,才没让问题烂在肚子里。
“对啊,就应该这样。但为什么之前不这样,现在突然这样了呢?”
朱颜自打察觉到何翊宁和宋念之间微妙的变化,便去问了周乐,周乐虽有些为难,但还是一五一十把宋念与何翊宁曾经的恋人关系告诉了她。朱颜听后,心里五味杂陈,有心多问几句两人分手的缘由,可周乐也只知道个大概。两人本想着找机会再好好探寻一番,奈何各自的工作都太忙,这事儿就这么搁置了。
好不容易等到大查房结束后的短暂休息时间,朱颜瞅准机会,把宋念和何翊宁叫到一旁,直截了当地问:“我听说你俩以前谈过恋爱,是真的吗?”
宋念和何翊宁对视一眼,一时有些语塞。还是何翊宁先开了口:“是,我们之前确实在一起过。”
宋念没想到何翊宁回答得这么直接,只得补充道:“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早翻篇了。”
朱颜看着他们,心里其实有点不是滋味。但她又一想,人都得向前看,而且他们现在的态度坦坦荡荡,也没什么可藏着掖着的。
“怪不得你俩之前总奇奇怪怪的。”朱颜故作豁达,大大咧咧地说,“行吧,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了,以后都好好的就行。”这是朱颜的真心话,因为比起过去,她更在意的是当下,只要确定何翊宁现在是单身,还有机会和自己发展,那就足够了。
宋念愈发欣赏朱颜,羡慕她敢要答案,也敢于相信,如果何翊宁身边的人是朱颜,自己心里或许会少份遗憾。也正是因为朱颜,宋念才意识到自己对何翊宁从不是恨,脱口而出的怨气无非是对感情未能寿终正寝的不甘,她希望他好,一直都是。念及此,宋念觉得自己也早该去看看何妈妈。
可念想归念想,医生的时间是属于病人的,接病人,写病程,再写病历,办离院,查房,会诊,送检查……除开这桩桩件件的日常,还有家庭会议,悼念安抚和志愿者活动等等,连何翊宁都常常几天几夜不回家,何况还要抽时间回自家看顾宋爷爷的宋念,更是没机会去见何妈妈。
直到两人在医院门诊大厅不期而遇。宋念一眼就认出了何妈妈,那双方头的红色小皮靴是宋念帮何翊宁挑的母亲节礼物,棕色格子大衣是宋念过年自己送的,黑色小礼帽则是三人共同采购,这全身行头是何妈妈秋冬出席正式场合的才会有的搭配,可当下出现在医院,让人不敢细想这背后的故事。
宋念希望何妈妈只是打扮得漂漂亮亮来看儿子,可满脸忧愁的何妈妈明显没打算往熟门熟路的安宁科室去,她走向导诊台,问出了宋念在医院里最怕听到的那句话。
“你好,小姑娘,肿瘤科怎么走?”
“您是要去门诊,还是住院部?”
“我……”
“我来吧,阿姨,我带您过去。”
“念念?!”
“阿姨,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宋念刚打招呼时,何妈妈就一把拉过了她的手,现在两句话的功夫,已经被拽到心口摩挲着,让冰凉的手渐渐有了暖意。
“这孩子,手怎么还这么凉?什么时候回来的,何翊宁那小子知道吗,怎么没上家里来,这几年在国外好吗,看着瘦了这么多,多叫人心疼啊,你爷爷怎么样,身体还硬朗吧……”
何妈妈没等宋念回答,问着问着自己倒先鼻子发酸,眼眶里蓄了不少眼泪。宋念轻轻抽出一只手给何妈妈擦干,又放回何妈妈手里,给出一个都很好的微笑。
“你看我这一秃噜这么多问题,让人怎么答啊?赶明儿,赶明儿你一定上家里,咱娘俩好好说!”
宋念点头应着,可心里终究最关心的还是何妈妈要去肿瘤科的事。
“阿姨,您去肿瘤科是……”
“没什么,你别担心。”
“那您跟何翊宁……”
“没!咱们就当是街上碰见的,你别跟那小子说我来医院的事,你也知道,他这人太夸张,弄得人烦得很。”
“好,我不跟他说,那您稍等我安排下,我跟您一起去。”
“别别别,你要是没穿白大褂我就答应了,你这上着班儿呢,快去忙吧!”
宋念还想坚持陪何妈妈一起去,但科室里的一通电话让她的坚持当场站不住脚。急诊科接了新病人,需要各科室应急会诊,王桂军要求规培生全员必到。
“阿姨的电话号码没变,啥时候上家来直接联系我就行,不用通过何翊宁。当然啦……你俩要是能一起回来,我不就更开心了嘛!”
“好,我们一起回去!”
没时间再多说,何妈妈挥挥手让宋念快去。宋念多想分身两处,三处,到底却只能集中在病床前这一处。
病人是个被好心人送来的外卖小哥,叫王承宇,因胃痛发作出了交通事故被送到医院,怀疑内脏出血,做ct却发现胃肿瘤存在淋巴转移,可能已经到了癌症晚期,虽然还需要做进一步检查看是否存在骨转移,但照目前情况来看后续化疗效果不大,所以院内紧急会诊,也请了安宁科室。
其实安宁列席急诊的会诊,并无太大的实际意义。自医院成立安宁科,急诊病人转安宁的先例并不多,除开不治身亡的病人和转危为安不日出院的病人,那些预后很差的危重病人,即便费用昂贵也大多会选ICU而非安宁。因为越是突发的状况越难令人放下,没有家属愿意在病人刚搏回一条命后,再把他送进“等死”的安宁科室。
然而王桂军却一直坚持安宁科室应该出现在每一位危重病人及其家属身边,即便安宁经常是大家首先排除的答案,但他们作为医生应该保障病患和家属能够知晓生命尽头的所有选项。所以,宋念、黄蕊、王丹丹和奉致远才会被叫来学习处置急性事件,和急诊医生一起出具急诊患者病情告知书和治疗意见。
王承宇身边围满了人,带头的急诊医生呼唤着他的名字,引导他用微弱的意识讲出家属的电话或住址。王承宇却只是摇着头,死死抓着手机,避免医院和家属取得联系。
“别告诉我老婆,别告诉我老婆……有什么事儿,跟我说就行……”
“你现在意识不够清醒,我们还是要先跟家属进行一个沟通,等你好些了,再把综合意见告诉你。”
“我清醒,知道自己躺在哪儿,家里人都听我的,跟我说就行。”
“王承宇,我们必须联系到家属,才能对你做进一步治疗,这是我们的规章制度。”
“你们先告诉我,我到底得了啥病,我再决定要不要跟我老婆讲。”
“我们需要先和家属……”
“你们就告诉我!先告诉我不行吗?!我也有知情权吧,不管是啥病,跟我说,我能顶住。”
“王承宇,我们可以先不告诉你老婆,但你想想,你能独自对自己的生命做决定吗?”
一直摇头的王承宇这才停了下来:“不能,我不能,我还要养家……”
“咱们先不说养家的事,咱们先说治病的事。你要治吗?”
“贵吗?”
脱口而出的问题没能得到不假思索的答案,在任何时候都令人失望,尤其对于躺在病床上望向命运毫无招架之力的王承宇。
“咱们先不说钱的事……”
“贵,很贵吧。”
宋念看到王承宇的失望渐渐逼近绝望,她从未看见过一个成年男人像王承宇这样放声大哭。其实客观来讲,王承宇哭的声音并不大,他已经没有多少气力,但是他无助的挣扎对在场的每个人都震耳欲聋。
有人趁着王承宇手中脱力,捡起了他掉在地上的手机,点开屏保是大多数人都不会当回事儿的一句心灵鸡汤“责任重于泰山,奋斗铸就未来”。
可眼下没人能在王承宇面前轻视这句话,年轻医生把手机递给了主治医师,主治医生看向王桂军。
“打吧,早晚得打。”
王桂军长叹一声,示意主治医师把电话交还给王承宇,帮他拨通电话。
“我打!”
不等主治医生拿给王承宇,王承宇便自己颤颤巍巍抬起了手。
“只是,请你们先帮我脱掉这身外卖员的衣服,我再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