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姐哪见过家里有这阵仗,她寻思着宋念今天外勤回来晚,先放个老电影安抚下宋爷爷,可一扭脸,呼啦啦三个人都围到了宋爷爷身边。
兴许这家过年都没今天热闹。
周乐把宋念送上楼,又回车里嘀哩哐啷地拎上来一堆吃的。何翊宁非要再翻腾翻腾冰箱加个罗宋汤,食材倒是现成的,因为这罗宋汤宋爷爷经常要吃。
“小伙子,我是第一次见你吧,看你怎么脸儿熟呢?而且你还知道宋爷爷喜欢罗宋汤。”刘姐边帮何翊宁解围裙,边打探。
“我是宋爷爷认的干孙子,原来总来找他玩儿,之后工作忙了,疏忽了,该罚,所以今天必须好好表表孝心。”
“可不是吗,那老相册里有你的照片!”刘姐恍然大悟,大力拍了何翊宁一巴掌,拍出了何翊宁今年最响亮的笑声,“哎呦,打疼了吧?!”
“不不不,不疼。”何翊宁哪顾得上这些,刘姐都看到过他的照片,不就说明宋念常拿给爷爷翻看。
何翊宁兴奋地推着刘姐带他去看老相册,顺带着也拿出自己包里的那本,两相对比着看,每一张,就连前后顺序都一模一样。
“原来还有啊,我以为她都还给我了。”
何翊宁又想到那张宋念抱着猫咪的黑白照片,马上翻回去抽出来放在掌心。
刘姐不理解,直到不一会儿后:“哎呀妈呀,这照片怎么还变色儿啦?”
宋念和周乐听到刘姐的响动,纷纷从宋爷爷卧室里出来。
何翊宁举起照片,温暖地看着宋念:“你也还记得毛球?”
毛球,是何翊宁和宋念第一次到医院实习时捡到的流浪猫。
相传医院里的猫都有灵气,它们有的能感知死亡,有的能感知孤独,有的能感知谁痊愈得快,有的能感知谁再也回不来了。
至于毛球,除了每回刮风下雨宋念把它抱回家,它隔天看天晴了非要钻到宋念包里跟着她再回医院,没表现出其他天赋。或许陪伴就是它最大的天赋,亦或是宋念跟何翊宁还没来得及探究它的灵气,它就离开了。
宋念想给毛球办个小小纪念仪式,遗照却成了难题。
毛球生性自由,不喜拍照,白色的身影一溜烟就融在了雪里,只留下一张跟宋念的合影。那时手机像素本就不高,抠图再影印,出来只能是毛球马赛克,宋念干脆把整张照片印成黑白。
小时候奶奶的遗照,宋念只是远远地看过,她那时太小,还总被牵着抱着,什么都接触不到。考进医学院接触大体老师后,她会在心里留念,那些样貌是端坐在心里的敬重,也不太会延续到现实生活里。直到送走毛球,看着那张照片,宋念很容易就被拽进黑白的世界,伤神许久。何翊宁就翻遍他所有电子收藏夹,在趣味创造视频里选中了28度温感变色涂料,让一张黑白照片在冬天的手心里也能渐渐显现出彩色,就像现在他手里观大爷的这张。
曾经的男孩又仰着脸献宝似地看着宋念,映着明亮的灯,眼睛闪闪发光。宋念看着何翊宁还有他手心的两张照片,鼻头不由发酸,她怎么能不记得这张变色的照片呢,这是她和何翊宁之间一起送别悲伤的暗号,但她又能说些什么呢,扯到回忆对两人都没好处,只好一拧鼻子,把照片插入相册,张罗着宋爷爷吃饭。
何翊宁过去问宋爷爷,宋念怎么就长成了这个性子。宋爷爷说那么长时间的事,只用一两句解释,太不负责任,何翊宁只需要知道:大风大浪活过来的人,会长带刺的壳,看着特立独行,却也给人摆明了道儿;而日久天长挨过来的人,看不见壳,因为都磨到心里去了。宋念的壳就在心里,看着好接近,却又让人摸不到头脑,只能靠十足的温柔和耐心,那壳才会自动裂开给他看。
何翊宁照做,也得到了相同的温柔和理解,直到两人分手,废然而返。
过往的亲近难以再现,就像今天的饭桌上,罗宋汤味道一点儿没变,但谁都没扯出话头去回忆。只有刘姐见宋爷爷格外爱喝,请何翊宁有空多来露两手,却被宋念打断催促,要她早些去赶定点运行的区间车,不然回家还得多倒一趟公交。
可刘姐本人并不急走,本来早就该回家的她愣是被会讲故事的何翊宁生生留到现在。孩子今天在奶奶家,她难得得了空,又赶上个乐子人,哪有赶着回家做家务的道理。
听着何翊宁边讲边演相册里的故事,爷爷跟着傻笑,宋念才发觉,周乐说得对,早该让爷爷见见他这“真孙子”。
这屋里很久没这么热闹快活了。那时,也是何翊宁,他知道家里总是只有一老一小颇为冷清,就和热心肠的何妈妈一起过来,凑得老中青全齐,什么年代的故事都讲,人好像几年间就收获了一辈子。
只是,这快活不属于宋念,她已经允许自己有不经意间的放松,而这种有意识的快乐,她还不能,至少她认为现在的自己还不配。
她得把快递拆了把刚买的尿垫放到爷爷卧室,她得归总归总今天的回访病人信息,她得把今天爷爷尿湿的床单和衣服洗了,她得看看黄蕊今天帮她同步过来的查房信息,她得检查下爷爷的药还够不够,她得做心理康复训练,她得翻翻爷爷今天又写了点什么,想说些什么话,她得……她要做的事太多了,她只有救活无数的病人,赎清数不清的罪,才能重新开始。
那张没放进老相册里的路漫漫遗照,如果也有机会从黑白变成彩色,该多好。
“我说人怎么突然不见了?自己躲起来忙,也不叫上我。”同样融不进往事的还有周乐。
“对不起啊,今天让你白跑一趟。本想请你帮我……”
“干嘛要道歉,而且不是你请我帮忙,而是我想陪着你。”周乐打断宋念,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宋念,我很开心你现在最需要的那个人,是我,而不是何翊宁。”
宋念感动于周乐的真诚,心底却仍只能把它划定为帮助,而非陪伴。
“多希望我也有能帮得到你的地方,如果有,你尽管提。”
“宋念……”
“周乐,我不能再缺席病人的送别会,我想要快一点,再快一点地好起来。你做过我的辩护律师,你了解漫漫死亡前后的全部事情,你是唯一能帮我通过回忆重现,通过暴露疗法加速好起来的人,虽然你没理由陪我再经历一遍,那不好受,但你还是来了。我很幸运能成为你的朋友,我是真的真的很感谢,也请你接受我的谢意。”
周乐看着宋念倔强的眼睛,和他在美国第一次见她时,一模一样。独自送走路漫漫,宋念的精神状态已经非常不好,本可以委托律师代为出庭,但她一定要亲自去。她从小就知道,虽然有爷爷可以依靠,但难关必须自己过,从前、现在和未来,她都不能躲,别人的好,只能是锦上添花,归根到底,只有她自己才能救自己。
周乐不再坚持自己的主张,点头收纳宋念的谢意。
“那我也不提什么过分的要求,每周请我吃顿饭,算是‘看诊’的费用。”
“一言为定!”
这边话音刚落,客厅里也渐渐没了说笑声。宋念和周乐出来看,宋爷爷笑着笑着累了,握着何翊宁的手,不吭声地就睡着了。
宋念送走周乐和刘姐,只有何翊宁还赖在宋爷爷床边,依旧握着爷爷的手。
“宋念,我早该来看看爷爷的,不论你在不在,我都该来的。”
谈及宋爷爷,何翊宁不敢回身看宋念,宋念也只敢站在何翊宁身后。
“走吧,明天还要上班。”
“我以后……还能再来吗?”
宋念点头,何翊宁没看到。
“你说,咱们现在这样,是不是连曾经美好的回忆也都跟着变形了?”
宋念摇头,何翊宁还没看到。
屋里不声不响两声叹息。
直到宋念看到何翊宁的头沉下去,这才有了动静,拿了纸巾递过去。
“就一会儿,能在我身边坐一会儿吗?”
“那你先把眼泪擦干。”
谈恋爱的时候,何翊宁为求关注常发动泪眼攻势,眼药水辣椒面都用过,坏处是费眼睛,好处是说停就停。现在真情流露,想停下来却不容易。
“我知道,照咱俩现在的关系总提过去不合适,但是分手那事儿,咱们得想办法让它过去。”
宋念沉默代替回答,又抽了张纸巾递过去。
“杨勰,就我那发小,说我是个陷在回忆里的人,跟你分手后,我丢开了对未来的所有设想,还美其名曰活在当下。我不同意,我才不是那种胆小鬼,今天看来,我就是啊,我就活在那本相册里!”
又一张纸巾。
“我总想起你,所以觉得两个人不远,可忘了你的生活里早就没有我了。我不甘心放你走,从你回国,从看到你跟周乐……我欠你一声真心实意的道歉。”
“我……也欠你一句抱歉。”
“老王总说,安宁那四步能解决所有问题,不论什么事儿,经过道歉、道谢、道爱和道别,都能重新开始。”
“何翊宁,我们……”
“我们慢慢来,重新……重新做回家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