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翊宁一下班便去了宋念家老房子，这条路他熟得很，不用抬头找参照，只跟着脚尖就到了单元楼下。
冬天太阳掉得早，六点多的光景，天已经黑透了。何翊宁站在楼下抬头看，那户他熟门熟路的阳台上透着格外亮的光，曾经无数次，宋念都是从那束光里探出头，招呼着何翊宁赶紧上楼。
进屋总是有苏联老电影的声音，和满满的一锅罗宋汤。
宋爷爷过去曾在八一电影制片厂工作，不是编、导、演，只是内部看片会的放映员，可谈起电影来，并不比杂志上的那些评论家差。他就经常待在那间小屋子里，照看着爸妈都不在身边的宋念，他沉默的才华只有小小的宋念听得到。宋念长大后忘记了许多具体的事，八一厂里的树到底多高，从放映室走到食堂有多远，那几个看她不爱说话就欺负她的小孩长什么样，她总能想起的，只有爷爷笔记本里的一段话。
扉页上，爷爷说俄罗斯的电影是一场旧梦，法国电影是迷狂，意大利是无主的喷泉，美国是招贴画，日本是围起的院子，韩国是沉闷怪诞的汉江……
小宋念不明白爷爷为什么哪儿都没去过，却知道这么多。宋爷爷只说世界是想看就能看到的，他希望宋念长大了能真的走出去看看，再回来告诉自己，世界是不是真的像电影里看到的那样。
这些往事是宋念临出国前，宋爷爷又讲起的，那天看的电影好像是叫《两个人的车站》，一部喜剧片，大家看得投入，何翊宁都忘了跟宋爷爷抱怨罗宋汤里的甜菜味道比往日要淡一些。
回忆了这么多，何翊宁还是没能上楼，他计划的不是一场来了就走的拜访。王桂军提醒得对，他和宋念不止是不欢而散的前任，也不只是同学同事，这么多年，撇开爱恨情仇，那些细水长流的小事好像早就让他们成了家人。何翊宁想要以后能常来常往，不光为了宋念，也为了他和宋爷爷之间的缘分。
何翊宁看着手里的照片，不再只有观大爷那一张，而是厚厚的一沓，塞满了整个相册，宋爷爷爱看电影，也爱看照片讲故事，这一沓，够他讲一阵子的了。照片做见面礼是何翊宁早就想好的，只是开场白他改了好几版还不满意。万一宋爷爷对他仍有点模模糊糊的印象，他该照顾老人心情，依旧介绍自己是宋念的男朋友呢，还是实话实说？
“这……该不会是何医生吧？”
周乐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何翊宁没回头先翻了个白眼，“我说怎么哪儿都有你呢，盯我梢呢？”
“放心，我没这嗜好。我等宋念，外面冷，正好车里坐一会儿，就看见何医生，绕着楼下的枯木左三圈右三圈，怎么，搁这儿锻炼来了？”
真想让宋念赶紧看看周乐这副阴阳怪气的嘴脸。之前，何翊宁见到的都是立于宋念身边的周乐，温柔谦逊，成熟得体，现在没宋念在跟前，分分钟原形毕露。
“开个玩笑，你不会介意吧？”
“我不介意！不过这树得介意，人家可不是什么枯木，这是柿子树，到冬天看着像是死了，可明年秋天，如果你还照旧在楼下等宋念，兴许能看到它结果呢。”
“这样啊。那明年我要是见着了，一定第一时间联系何医生，分享这开花结果的喜悦。”
“周律师说笑了，到时候，兴许我也在呢。”
何翊宁的伶牙俐齿很少遇到对手，何妈妈算一个，宋念算一个，周乐又算一个，他不知道是自己激发了身边人的实力，还是世界本就高手如云，他待在温馨友爱的安宁科室忽视了。
周乐却把视线移开，不愿再跟何翊宁寻开心，他虽然提过宋念也许该让宋爷爷见见何翊宁，却没想何翊宁会自己上门。他知道宋念还没准备好，所以得先帮宋念问出个一二三。
“何医生，你……”
“你怎么来了？”
何翊宁没成想宋念就这样出现在了自己身后，虽然脑子里想的是好好解释一番，出口却又是嫉妒心拱起的幼稚。因为宋念这话单问了他，没问周乐，好像周乐本就是家里常客，并不需要特殊的理由。
“问你呢，周律师，你怎么来了？”
周乐看何翊宁不答反问，冲着自己来了，也不生气，用自己的方式给出何翊宁回答。他完全不顾何翊宁在场，又或是趁着何翊宁刚好在场，先是接过宋念怀里抱着的快递，接着把揣在兜里的烤红薯递给宋念捂手，愈发显露对宋念的关切。
“怎么又这么晚，你该跟我说今天是居家安宁回访日，我好陪你一起啊。”
“我们每个病人都已经有了固定帮扶照顾的志愿者和社工，人员配备算齐全，加不进什么人了。还有，不是跟你说了，让你安心工作，我需要你的时候会给你打电话的。”还是一贯冰冷的措辞，可语气不像是何翊宁这些天听到的宋念，甚至他都没见过这样的宋念，柔顺且温和。
何翊宁这才发觉，宋念在周乐身边是平静的，深感安全的，至于自己虽然能让宋念笑，可也常常惹她生气，带来的只有波动，心中不免惘然失落，不如就走吧，可他总是要看看宋爷爷才安心。
何翊宁打起精神，刚刚避开两人的眼睛现在又落到宋念身上。
恰巧，宋念也在看着他。
“是王副院长让你来？”
“不是，我是来看爷爷的。”
宋念再次缺席送别会，她料想过何翊宁会找来，也准备好了一套说辞解释，却没想到他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你……”
见宋念一时语塞，何翊宁正好瞄准时机。
“你先别找借口拒绝，咱们可是打过赌，有过赌约的。”
其实，自安宁科室团建那晚何翊宁和宋爷爷匆匆一面，他便开始谋划着来见宋爷爷。他知道宋念那关肯定难打通，就在宋念面前立了个难上加难的目标，打赌自己要是能安置好孙知行和观大爷，让他们不再“作妖”，宋念就得允许自己在她的监护下，拜访下宋爷爷。宋念看着在整个病房打转的观大海，和在整个科室巡视的孙知行，这才点头应允。
事已至此，何翊宁确实占理。况且宋念虽然自己不愿何翊宁和爷爷过多交往，但也许爷爷需要呢，再看着眼前真诚的何翊宁，最终只能点头。
“那你看一眼就走吧，他现在……现在可能已经不认得你了。”
“我来看他，我记得他就行。”
冬天的风展示不出温柔，这句话却让楼上阳台突然传出的老电影插曲有了温度，透着光，笼罩在宋念和何翊宁身上。
“‘一天到来，一天过去’，那老电影……叫米……米米诺，《米米诺》的片头曲！你看，我还记得！”
也许是天意，宋念轻叹了口气，呼出些无人诉说的纠结和释然，没再多言，领着何翊宁和周乐上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