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木尔一连几日都睡在满都拉图的帐子里，突然从封闭着的学堂里被放出来，整个人都犹如脱了僵的小马驹，整日都想着跟济尔哈朗疯玩。
好在敬重着师父，才没耽误功课。
昨日又疯跑了一整天，跑到了天黑才回来睡觉，难得睡得这样踏实安稳，孩子心性本就是贪长的年纪，格外嗜睡。
一觉醒来已然快到晌午了，他睡眼惺忪的掀开被子，从胡床上坐起来，心里想着这下完蛋了，今日又要被打手板了。
茫然四顾，今日睡得卧房好像和往常不太一样。
从前他玩累了，就近睡在大单于这里，总是睡在靠近门口的一个小睡袋里，由屏风遮挡着的里面，是他看不见也不敢误闯的宽敞明亮的地方，只得忍着孩童的好奇心，他还有对君王的敬畏。
目之所及之处，迎面是那扇屏风，他不记得昨夜是怎么像个小睡鼠一般，连被人挪了位置也浑然不知。
以前的早晨，他总是跟大单于一块醒来，他去上学，他去练兵。
兴许是起得晚了，满都拉图不舍得叫醒他，怕他在门口睡着容易被吵醒，所以半夜将他抱到了屋里。
这间卧房怎么如此熟悉，阿木尔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错觉，仿佛自己前世到过。
其实他是在母亲肚子里时来到过，只是他不知道罢了。
翻身起来，环顾四周，整整齐齐，贴满了母亲的画像。
阿木尔瞠目结舌的看着母亲的样子，他从没见过的母亲少女时期的样子，穿着铠甲，威风凛凛的样子。
还有母亲穿着玄色长裙，站在礁石上，有风把她的长衫吹起。
还有太多太多，他从来没有见过母亲的样子。这些画像挂满了墙壁，铺满了大帐，遮天蔽日，甚至连唯一透着光亮的窗子也不需要。
他就日复一日的睡在黑暗里，睡在由娜仁的画像滋生疯长的地方。
他不知道是在这间屋子里，藏着母亲所有少女时代的憧憬和梦想，这个梦想里有搀扶着她的夫君走上王位，直到老了，他们还是做彼此的拐棍，互相搀扶着，直到死后合葬。
也是在这间屋子里，她所有的梦被打碎，她掀翻了桌子，打碎了杯子，然后决绝的走了，把那个男人永远的留在了这里。
阿木尔迅速将自己的衣服穿好，然后尚且想不明白这世间的许多事，只记得母亲是好看的，一路小跑着往学堂里赶，连大单于放在床边的用炉火温着的早餐也没吃。
今日似乎格外宁静，营寨里井然有序，好像又在酝酿着一场新的战争。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将士们都拿着长矛，默默巡视着。
没有了往日轻松、愉悦的气氛。
一路上都没有遇见几个人，直到快走到学堂，他又遇见了那个让人讨厌的女人。
“小王子，往哪去呀？”刘虞的手里拿了一把糖果，蹲下来摊开手掌准备给他。
只见他快速跑过来，刘虞本以为他会满心欢喜的接过来，但阿木尔只是打掉了她掌心里的所有糖果，然后扭过头去，大摇大摆的朝着有师父的方向走。
“小王子！”刘虞的脸色有些不好看，在后背叫住了他。
“你为什么不喜欢婶娘呀？”她跟了过来，看着这个孩子不过才过自己的腰，脾气倒是不小。
“因为你丑。”阿木尔继承了父亲的直男思想，没有细想，直接脱口而出。
刘虞铁青着脸，讪讪地笑着，又问了一句，“那么阿木尔告诉婶娘，谁好看呀？”
“我娘！”阿木尔转过身去，不想看她，只觉得她问的是废话，更加讨厌她一口一个自称婶娘。
“那你知道你爹是谁吗？”刘虞按耐住自己几乎快要跳出胸腔的心脏，此刻正在狂跳不已。
阿木尔突然僵直了脊背，瞪着刘虞，不知道这个坏女人在说什么。
可是他明明应该毫不犹豫的说出哈丹将军的，此刻却犹豫了，因为他的预感判断着下一秒这个女人就要羞辱自己，将他的自尊踩在地上狠狠脚踏。
果不其然，刘虞并没有等到阿木尔想知道的话语，还是迫不及待的俯身告诉他，“阿木尔，你是大单于的孩子。”
随后，刘虞又配合着编出了一段令人不齿的过往，“你娘本来是嫁给了哈丹将军，但她攀龙附凤，爬了大单于的床，背叛了哈丹将军。”
阿木尔已经不想听下去了，他捂住自己的耳朵，痛苦的不知如何是好。
在日复一日的学习中，他已经了解了女人应当三从四德，背着夫君和别的男人私通是荡妇，是要被浸猪笼的。
他好怕，也心疼母亲，他还不知道这件事其他人知不知道，爹爹知不知道。
母亲如今离开了帐子，是不是也跟这事有关。
“她天生就是水性杨花的女人，不安于做一位将军夫人。不过她勾引大单于也全是为了自己，她是为了让自己的孩子血统高贵，甚至将来能够继承王位。”
阿木尔的眼前模糊了刘虞那张脸，只看见她猩红的嘴唇一张一合，上下翻飞着。
“如今她得逞了，有大单于给她撑腰。你知道大单于为什么对你那么好，又为什么对哈丹将军那么坏吗？”
阿木尔好想母亲，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思念着母亲，他好想见她，思念已经让他失去了理智。
他咬住自己的手背，牙齿将肉嘟嘟的小手咬破，留下一排清晰的牙印，带着血痕。
还是没有忍住眼泪，失神的站在原地，心里一直念着，“娘……娘……你到底在哪啊！”
“不过小王子也不必伤心，每个人都没法选择自己的父母……”
刘虞的话还没说完，阿木尔就一头撞过来，撞在她身上。
“不许你说我娘亲！不许你再说！我娘是这世上最好的女人！”
阿木尔撞的自己头痛欲裂，刘虞却连晃一下也没有。
她站在原地，看着这个发疯的孩子，嘴角还挂着咬破自己手背的鲜血，突然不可抑制的放声大笑。
她的笑声太大，一直在阿木尔的耳边回荡。
“阿木尔，你娘不敢回来了，她怕被大家用乱石砸死。你马上就要成为没娘的孩子了，哈哈哈哈！”
刘虞疯笑着，丝毫没注意她的笑声太大，传到了贺知卿的耳朵里。
在阿木尔抽出腰间那把小藏刀准备扎过去时候，贺知卿一把拉住了他。
“殿下。你想杀他，师父来代你出手，以免脏了你的手。阿木尔，这世上有很多难事远比你现在遇见的要痛苦，你要撑下去。杀值得杀的人，做应该做的事。不能将你打倒的，来日都会成为你的利器。”
贺知卿朝着他坚定的点了点头，“回去读书。”
阿木尔擦掉眼泪，狠狠的瞪了刘虞一眼，转身朝学堂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