谣言在满都拉图的帐子里传开。
他深知自己带的兵军纪严明,绝不会乱嚼舌根,因为日复一日的练兵,大家都把搬弄口舌的力气用在了战场杀敌上。
不过这些混账话到底是传到了哲别的耳朵里。
他有几日没瞧见哲别了,知道他在自己消化这些伤痛,不敢也不想到他面前晃,以免状态不佳,或精神恍惚,在他面前失仪。
毕竟将士们深知大单于最在乎军纪。
哲别不敢负君,满都拉图却不能对自己的疏忽视而不见。
夜半,他披着披风,由两个随从簇拥着,去往哲别的帐前,他正在一个人孤零零的在篝火旁,烤着不知名的野物,思绪不知道飘到了哪里,直到那野物的身体都被烧焦了,也浑然不知。
“爱将如今喜欢吃炭火了吗?”满都拉图玩笑了句,哲别迅速抬头,为自己迟来的迎接和行礼而自责不已。
至少嘴上是自责的,“末将有失远迎,不知大单于深夜到访,失敬。”
满都拉图伸出手,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就像许多年那样,他们并肩作战,只剩最后一匹战马,他向他伸出了手,君王的降阶之礼,与他同乘一匹马,将他从漫天箭矢中救了出来。
如今,他再次向他伸出了手,但是早已经物是人非了。
“随我出去走走。”他吩咐了句,哲别立刻行礼称是。
走在旷野上,满都拉图褪下披风朝身后掷去,立刻有随从接好,捧在手里。
“哲别,我们有多久没有比过武了?”
满都拉图开了口,哲别一五一十的复命,“回大单于,却有几年没在一起练过功了。”
除了跟随满都拉图打天下的老人,将士们只知道哲别武功盖世,却不知满都拉图的身手从来不在哲别之下。
只是当上了草原王之后,底下的忠臣良将多,便不再显露自己的身手。渐渐的减少亲征,异族人连见他一面的也变得屈指可数。
“不若我们来练练,就用这把胡刀。”满都拉图说罢,取下腰间的胡刀扔给了他。
“末将不敢!”哲别立刻半跪在地上,他的确不敢。
他很少与人比武,作为将士的本能使得他看见刀剑就必定要见血才可收场。
“末将怕自己控制不好手上的力度,伤了大单于。”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满都拉图带着笑意讽刺了句,“何况你太自不量力了,在我刀下逃生尚且艰难,还以为会是我的对手吗?”
“捡起刀来!”随着一声令下,哲别下意识的捡起胡刀,满都拉图已经抽出了腰间盘踞的软剑刺了过去。
两虎相斗,令身后的随从们都看傻了眼。
月光照耀在冷冰冰的剑鞘上,一点寒芒闪过,哲别犹如在原野上狩猎的狮子,无法自控的冲了上去,刀刀致命。
满都拉图却留了余地,一直在防守,只是在三招过后,最后哲别的必杀技使出来的时候,他却将防守也放弃了。
看着他的胡刀瞬间转了弯,收了力度,还是生生刺进了他的皮肉里。
“来人,护驾!”大单于身后的随从看着他血流不止的手臂,迅速从衣袍上扯下一条缠上。
上过战场的将士们首先要学的就是急救和包扎,所以大家即便不会打仗,也懂得怎么给同袍包扎。
“闭嘴!”满都拉图冷冷的训斥了句,便没有随从敢再嚷。
哲别早看得心惊肉跳,胆战心惊之余将胡刀扔在地上,跪在地上,将头深深埋下,方才握着胡刀刺伤他手臂的指尖仍在微微颤抖。
他不明白大单于到底什么意思,想借机除掉他吗,其实完全用不着那么麻烦。
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就是了。
满都拉图用了很短暂的时间处理伤口,然后立即用未受伤的另一只手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爱将勿惊。”他将哲别扶起来之后,摒退了随从,然后带着他往草原深处走去。
随着离人群越远,他的思绪仿佛也飘向了很遥远的地方。
“我原来曾想跟娜仁白头偕老,带着你们这些昔日的将士们打下长安城,然后我做皇帝,你在匈奴封王。”
“可最后,娜仁离开了我。你待我也不像从前那样密不可分,而是小心翼翼,总待疏离。”
哲别显然对他会说这样煽情的话语始料未及,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应,只剩瞠目结舌。
“可我不怪你,更不怪娜仁,是我自己走错了路,只配孤独终老。”
满都拉图一直想找人聊一聊,可是他始终疲于奔命,停不下脚步来诉说,娜仁已经不在了,也不知道该跟谁说。
这样的话,从大单于的嘴里说出来,总显矫情。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姜文君的出现,我就像被下了诅咒,明明我一再拒绝,可最后还是弄得无法收场。”
满都拉图未想逃避责任,哲别只警惕的跟在他身后,时时提防着狼群、布日的偷袭、汉朝的支援、以及哈丹的兵马,不知该怎样开口劝说。
“琪琪格的事,我很抱歉,我不知道该怎么弥补。”
犹豫之下,他还是再一次将伤口血淋淋的撕开,“我有过挚爱之人,所以我能明白你那种痛苦。可是你喜欢那个丫头,为何不早一点让我知晓?”
他懊悔的心情已经由痛苦的神情表现的淋漓尽致,“我原以为以你的身份地位,和不凡的身手,以及赫赫军功,不会喜欢像她那样整天咋咋呼呼,很平凡的……一个奴婢。”
“她在末将眼里从来不是奴婢。”哲别小声回禀了句,自觉失言,又补了句,“我曾跟阏氏说过。”
“对,我恨就恨在这里。其实,自从姜文君有了身孕,娜仁便从不再对我敞开心扉,我在她眼里就成了一个废物,一个傻子,她在我面前只当做一个哑巴。”
满都拉图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今天这剑伤,算作我的道歉。若你还觉得有气,苍茫原野,你若想杀我,我带着伤必然不是你的对手。我没有接班人,随后你便可以自立为草原王,绞杀布日古德,收买人心。”
他将他的路铺好,给他选择的权力。
并非单单是用苦肉计收买人心,而是这长久的思念和沉沦,让他在日复一日的否定自己中,也厌倦了这具身体。
他本就是一个孤儿,如今也没了妻子和孩子。
不若尘归尘,土归土,葬身于此也算是一种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