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回大营，娜仁进了帐子，洗净这一身尘土，明日就要拔寨回营，踏上返程的路。
这一夜，娜仁做着断断续续的噩梦，只觉得黄沙钻到她的每一根头发里，几乎要将她掩埋。
不眠之夜，哲别挨了鞭子也不觉得有多痛，他的注意力都在另一件事上。
他身上的血腥味引来了嗜血蚂蝗，那蝗虫不要命的往他身上啃食，任由他用水冲，用衣袍扑都无济于事，最后灵光一闪，点燃了火把，几乎将自己燃着，才吓退了那些蝗虫。
他的半条命丢了也不要紧，只是让他忧虑的是即将准备向哈丹巴特尔宣战的大单于，未必有十足的胜算。
从前便在探子那里听来哈丹巴特尔精通动物的语言，善于调用动物来为他作战，从前听来只觉得可笑，现在想想这小小的虫子都有致命的伤害，若他调来成千上万的斑鸠亦或毒蛇，他底下的将士们该如何去抵挡？
冥想之后，耗尽体力又挨了打的他，还是艰难起身，忍住衣袍摩擦着伤口带来的二次痛楚，向着满都拉图的军帐走了过去。
帐内亮着灯，他还未入眠，每经一役，不管输赢，他都会一个人静静的分析整个局势。从地形，到武器，到练兵。
虽然他很少打败仗，但他时常站在手下败将的角度去想，对方为什么会败。
“过来做什么？”满都拉图看见他的身影，呵斥了句。
哲别跪在地上，还未开口，又遭他训斥，“还当自己是大将军，随意出入我的大帐。”
“大单于恕罪，末将是有一言必须得让您知晓。”哲别抬起头，还是那样澄澈的目光，望着他的那双眼睛无半分私心杂念。
“如果你要说跟娜仁的事，就闭嘴吧。”满都拉图不想听，也不愿再去回想。
“我跟阏氏没有任何事值得提起，我要跟您说哈丹巴特尔。”哲别说完，没看见满都拉图的脸上有任何期待和惊讶之色。
也没有得到他的允许，但他依然自顾自的继续说了下去，“哈丹巴特尔从小在狼群长大，他精通动物的语言，如果跟他正面交锋，恐怕他会调用动物来帮他作战。”
满都拉图平静的望着他，听他继续说着，“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所以末将……不，我有一计，不若先请精通动物语言的法师来，以免应战时措手不及。”
不管他是将军，还是马夫，他一心一意为着大单于肝脑涂地这颗心，从来不会因为他的身份而改变。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 ，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他的赤子之心，从不需要得到他的认可，只要问心无愧。
满都拉图沉默的听完，平静的望了他一阵，然后开口自言自语了句，“我没有想到你跟牧仁的成见这么深，他不满你很久了吗？”
他身上的伤，终究还是触动了他。
天知道他那一句“三千鞭子”只是君王一怒，随口一指，果真有傻子去抽三千鞭子，是他没有想到的。
“不碍事。”哲别对身上的伤轻描淡写，他不想趁机去参牧仁一本，窝里斗本就不是为将者所为。
窝里斗是自取灭亡。
“你喜欢娜仁？”他又突兀的问了句。
哲别方才跪在地上神采奕奕的样子，慢慢低下头，将头埋在地上，羞于面君。
在这一刻，满都拉图便明白了，琪琪格也许是挡箭牌，更多的是她身上有娜仁的影子，也有她的气息。
满都拉图不想为难他，终究改了口，“我爱她。”
然后又自言自语，“她是我所有年少的梦啊。可惜如今都回不去了。”
“我不想和离，可是她始终在逼。她大概是想逼死我吧，可是也怪我自己。”满都拉图的话，让哲别不知道该怎样回应，他只得始终跪着，低着头。
“如果用我的性命能换来她回头，我想试一试。如果我死了，我没有儿子，你可自立为王。”满都拉图的话音刚落，哲别猛然回头望向他，想开口阻止，却被他一个噤声的手势拦下了。
“我喜怒无常，恩将仇报，所以你也不必心软，待我死后，这盘散沙，总有一个人要接，你最合适。”满都拉图说完，不给他反驳的机会，又说了句，“至于驯兽师，由你去找。”
哲别磕了个头后起身，微麻的膝盖强忍住颤抖，想劝一劝，可是满都拉图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而他也不知该劝些什么，只提心吊胆，难过的想要流泪，可他是男人，不能流泪。
。
这一夜过得无比漫长，黎明的曙光微微显露，大军便启程了。
满都拉图和娜仁并肩骑在马上，娜仁经历了生死劫，如今还能呼吸自由的空气，有水喝，可以洗澡当真是万分感激上苍。
满都拉图看着她一脸轻松愉悦的模样，只当她是即将要跟自己和离，忍不住嘴角上扬。
心一点点沉下去，这么久以来的博弈。娜仁以为自己放不下他，原来可以轻松忘掉。
他以为有了姜文君这个意外，能够一切照旧。却发现他爱娜仁爱到了骨子里，他承受不起失去她的痛苦。
行在路上，一路朝着他的大营逼近，娜仁根本不在乎他会有怎样的情绪，只想快一点结束跟他的纠缠，赶快回到阿木尔的身边。
快一点，再快一点。
照例会路过一排郁郁葱葱的樟子松，这条路她曾经走过无数次。
那一日，布日古德派尤金来劫营，她退敌后追了出去，是在这里遇上的埋伏。
那一日，满都拉图和姜文君大婚，她跟哈丹巴特尔出去看萤火虫，是走过这里。
还有那一日，没有请示私自出去打猎，犯了军纪。走过这里，接到了尤金送她的小狮子。
她欠尤金的人情，这一次险些命丧沙海，这份人情，大概能偿还一些了吧。
娜仁胡思乱想时，不知从何处放出来的冷箭，从她眼前闪过，她用余光看见满都拉图可以躲，以他的身手连乱箭都能躲过，更别说这一支。
但他却没有丝毫躲的意思，任由那支箭迎面刺过来，穿透他的衣袍。
鲜血染红一片时，伴随着护卫一声短暂急促的“护驾！”
娜仁看着满都拉图直挺挺的从马背上坠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