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仁终究还是回了营寨，只是在回自己的帐子之前，去见了老巫。
老巫在帐内闭目焚香，听见脚步声缓缓抬起眼皮，望着几日不见，却瘦了一大圈的阏氏。
“阏氏可是有心事？”老巫说话间，松动的牙齿几乎脱落，经年未洗过的头发宛如枯草般在头上疯长。
“遇心结，想请老巫解惑。”娜仁跪坐在大地神的画作面前，才平静的一颗心，此时又觉痛楚。
“阏氏但说无妨，待老巫上达给大地神，为阏氏祝祷。”老巫又闭上了那双似醒非醒混浊的眼睛，随着近几年篝火晚宴和祭祀大典的取消，已经很少有人能够再想起他来。
“不必用这一丝小事惊扰大地神，只想听听老巫这些年来的生活经验。”娜仁按耐住烦闷的心，打开话匣子，“若是我这一生最在意的人，做了伤害我的事，我该怎么抉择呢。”
老巫未抬眼皮，缓缓说着，“阏氏，这一生会遇见许多人，但陪你走到最后的只有你自己。没有人比你自己更重要，一旦你把某个人看得胜过自己，这也是你失去他的开始。”
娜仁听着老巫一席话，只觉一盆凉水浇下来，令她醍醐灌顶。
是呵，从十几岁她就跟着满都，陪着他打仗，听着他说难过，帮着他疗伤。
他说他想替父亲报仇，她便帮他招兵买马。
他说他想成为草原王，她便去求母亲给满都骑兵将士。
他说他想要汉朝的粮草物资，想攻下长安，她便默许了他要跟汉朝和亲的提议。
甚至，在他抢了哈丹的马匹之后，她依旧替他着想，心疼他的不安和控制欲，甚至还去劝哈丹投降。
那么她喜欢什么？他知道么？
她从来都不喜欢喝马奶，吃畜肉，只是跟他在一起之后，便处处以他的喜好为准，没了自己。
“多谢您。”娜仁起身告退，老巫仍旧闭着眼睛，似乎是已经睡着了。
她轻手轻脚的走出去，外面的天空依旧湛蓝，就当患了一场伤风，洗个澡大睡一场，一切就过去了。
。
其实满都看到娜仁离开的背影了，只是他仍旧不敢上前去，他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不知该怎么面对这对他百般呵护又纵容的女子。
在娜仁离开之后的一刻钟，满都拉图也进了老巫的帐子。
老巫装腔作势也好，真的能够通达神明也罢，见到大单于的那一刻，连忙从垫子上爬起来，跪在地上磕了个头。
平常士兵也许敢跟大单于打闹，但越是寨中位高权重的巫师、谋士、将军，面对大单于时，越要摆好恭敬的姿态，以免引起他的猜忌。
“参见大单于。”
“老巫不必多礼，之前黑赛琪来找过我，说汉朝公主求您定婚期。”满都拉图本想直接开口阐明来意，琢磨了一下，不愿自降身份，还是随意扯了个开场白。
“黑赛琪说您去找过我，军中事物繁忙，未立即接见，还请老巫谅解。才忙完就第一时间赶过来问候了。”满都拉图不在意老巫，但老巫的身份是祖辈留下来，能通神明的人，所以他也不想得罪了。
“回大单于，汉朝公主的确来找我商议过婚期的事，但已经被我一口回绝了。我说此事要大单于决定，我才可昭告神明。”老巫不卑不亢，继续陈情，“而我也并没有去大单于帐前叨扰过。”
三言两语的解释，满都拉图彻底明白了，与其猜忌是老巫在说谎，他觉得还是黑赛琪编了一段故事。
只不过他相信黑赛琪不会有私心，只是想为自己筹谋，一时间找不到更好的方式。
“让老巫费心了，以后我一定约束内人，以免打扰老巫清修。”
“大单于言重了，汉朝公主并非跟我一人说此事，现在军中人人皆知……”老巫没有点明的话，想必单于也知道。
果然，满都拉图坐在他对面的兽皮上，内心有明显的不安。
想不到看似矜持内敛的汉朝女人，怎么这般放浪？不就是把她睡了吗？犯得着这样满世界宣传吗？
本来还抱着侥幸心里，抵死不认，能在娜仁那蒙混过关，这下好了。
“方才阏氏过来同你说了什么？”满都拉图终于放下了姿态，急不可耐的问了句。
老巫抬了抬眼皮，回去坐好，缓缓开口：“阏氏说春雨成涝，耽搁了牧民生活。恐大地神怪罪，不知是不是自己和单于犯了什么错，要我求大地神宽宥。”
“哦？”满都拉图不说有多怜恤百姓，但他是敬畏大地神的，因他的母亲也是大地神的忠诚信徒，耳濡目染。
而且他知道犯了错，也想知道娜仁对此会怎么想怎么想。
“那你如何回应的？”
“回大单于，老巫只是按照大地神的授意如实回答，阏氏是这草原上的福星，有她在便能护得四方安定，得到她便能一统草原。只要阏氏安好，大地神便不会降罪。”老巫说完，微抬眼皮，不经意间望了他一眼。
只见满都拉图微微发怔，然后虔诚的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多谢老巫。”
老巫见他起身有离开之意，便又重新跪好恭送，直到老巫的门徒将大单于好生送了出来，才返回来关闭帐门，一脸诧异的问想老巫。
“师父，为何你对单于所说，跟对阏氏若说大不相同？”作为老巫的接班人，小巫怀着一颗稚子之心仰头问道。
“这都是大地神的授意吗？”
老巫睁开眼睛，透亮而清澈的眸子望向小巫，声音低哑而浑厚的告诉他：“这世上没有大地神，什么神都没有。”
小巫惊讶的捂住自己的嘴巴，不敢相信老巫的言论。
“但我说得也没半分错处，若有一天单于失去阏氏，并不是大地神降临会怪罪，而是单于会被自己逼疯，心神不宁，行为乖张，自取灭亡。”
老巫说完，小巫又连滚带爬的往前凑了凑，仰头小声问道：“可师父为何要向着阏氏说话，而不是向着汉朝公主说话？只因汉朝公主非我族人吗？”
老巫摇了摇头，“这世上的所有生灵都可以说是大地母亲的孩子，不分种族，不分年龄。我厌恶汉朝公主，是因为她心怀诡诈。”
“师父，你如何得知！？”小巫只觉自己幼时离家，被选中成为通往神明的巫师，日夜学习祭祀和篝火晚宴，从未怀疑过大地神，如今听到老巫的一席话，只觉得自己从前所有信仰的根基都动摇了。
“我的时日不多了，这个谜团就交给你来揭开。只有揭开，你才能够真正成为这草原上的巫师，没有神明，你就是大家的神明。”老巫说完，又缓缓闭上了眼睛。
小巫震惊到无以复加，其实他知道满人不像汉人那样聪明，如今草原和中原的拉锯战，不过是因为草原上的汉子骁勇善战，又个个不怕死，靠蛮力压制。
一旦汉人缓过这口气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到那时江山易主，还不知谁给谁俯首称臣。
小巫在捋清了思绪之后，很快做了一个决定，他也要将大地神的秘密保护下去，直到再遇见新的接班人。
而他不支持匈奴侵犯汉人边境，也觉不允许汉人践踏自己的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