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厕所时,厕纸上竟然有狗爬一样的字:
“你口个?兑兑。”
我转过身,何妙然坐在我的床上,炭条一样的手里握着一支三色圆珠笔。切换颜色的弹簧笔帽被她摁得嗒嗒响,像玩具的心跳。我第一次笑了。
“你有酒窝。”何妙然仔细地看了看我。
老林像从水里探头的怪物,在门外游走,时隐时现。我们不确定说出哪些话会遭罪,只能闭嘴。不过与其说是我们,不如说是我,我有很多话想对何妙然说,可一想到我说话时老林可能经过,我怕得根本讲不出来,好像在这个房间,我已经失去讲话的能力了。何妙然救了我,她像小狗一样四处嗅闻,镇定下来后,便对这间屋子进行了一次大排查,迅速驯服它们的同时,还从犄角旮旯处拾出来一支圆珠笔。
然后,何妙然蹲在马桶盖子上,撕下卷纸,埋头写了起来。等我们看完彼此写的内容,擦擦屁股一齐冲走,什么都不剩,比上课传纸条还妙。重要的是,我好像还剩点勇气动笔。
不过,等我们两个兴冲冲跑进厕所后才晓得,她几乎不识字。
所有学科里,我最喜欢数学。因为那些图案与数字是另一个宇宙的话语,可以带我去与现实毫无关系的时空。X与Y,倒错的三角,老师叫我争取去市里上奥数班,奥数这两个字,一听就够酷。但除了数学,我其他学科全都不及格。大人说像我一样身体发育得早的女孩,脑子发育慢很正常,偏科很正常,反正上了初中,数学也会被男孩赶超。加上我婆婆从不打算让我去市里的学校学奥数,我对读书本身的最后一丝兴趣自然就没了。
我认字没什么问题,小灵通发信息,qq,偶尔去网吧上网,就算拿起笔忘了怎么写,也能用拼音凑凑。何妙然不一样,她张嘴骂人的时候难听到猪都想哭,一到拿笔却跟痴傻了一样,只能挤出一些词,或者偏旁部首。她费尽心思写字的样子非常夸张,五官都扭曲了,我猜她只上过几天学,也没用过什么手机。
我们是从家乡聊起,我落笔写道:
“我家是我和我婆婆两个,上个月是我的生日,我去重山市打工。那个人答应给我工作,我上了他的车,一辆面包车,座位上就我一个。”
何妙然指指门外,问我是否就是老林,我摇了摇头。
“不,那个人叫王兵,也住在街上。我们一起上车,他开。后来我很困,只记得他祝我生日快乐,我说谢谢叔叔,就睡着了。可是我睡醒就在这个房间里,他不见了。”
我在书写中逐渐理智起来,比先前的任何时候都要理智,我绝望地写道:
“他应该是给我下了药,我太笨了。”
“不是你笨。”何妙然忍不住,严肃地讲道。
我不断写着,将草街的一切写给她,位置,模样,我的朋友可可,写起来,那些山与街道好像跳转回我面前,大人们趿着棉拖在街上聊天,我们炸着甩炮,伴随着狗叫声一路下坡,随便一拐就能抵达静止的江岸。好像我在江岸上站了很久,才把笔交给何妙然。
她实在太小了,只知道见过和听过的事情,对我写的很多事都想象不出来,她自己要说的又写不出。她画两笔写出自己的年纪,11岁,一半长大、一半小屁孩的年纪。然后她索性旋转着纸巾开始画画,她画了一辆红色的大卡车,车厢里东一坨箱子,西一坨鼓包,杂乱不堪,有一个蓝色的小火柴人漂浮在这杂乱的车厢里。她用黑线连接着小人与车厢的门,黑线从小人手里撞向车门,又反弹过来,再撞向车门,反弹回来,如此十几次。纸变得皱巴巴的,她想告诉我,她被锁在卡车车厢里,怎么都出不去。
“你这样来到北京的?”
我问她,她点点头。
我想问关于她家何村的问题,可她写不出来,比起写,她更喜欢画。她能够非常完整连贯写出的,只有三个大字,何成军。
爸爸,她说道。那是她家人的名字,连笔划都很正确。
聊到房间与老林,我们的神情都沉重起来。
我写道:
“你来多久了?他为什么打你?”
妙然写道:
“2个月。我包。”
我写道:
“你之前住在什么地方?”
她指了指纸上,是刚才那辆卡车。她竟然一直被关在车里。
这几天他半夜带你去做什么?
何妙然踹了一脚离得最近的新衣服堆,老林是要她换衣服?
她写道:
“不相听他的。”
然后她在脸上比划了一下,看来不想听,就会被打。而且不会当着我的面。
“你出去后,门外面是什么呢?”
何妙然想了想。
“空日。”
“我们会怎么样?”
我们越聊越多,我写道:
“我们在大城市,是不是会被买给一些有钱家庭?”
她把我写的划掉,把手掌抵在她和我的胸口。
“老。要男生。”
“我在家见人买过。”一直写不清楚她就急了,“可能是当媳妇。”
“不可能,婆婆说了,我还不能生小孩,你肯定也是。”
她翻白眼一想。
“那可能要内脏?”
我顿时脸色苍白。
午后的三个小时里,我们并腿坐在暖呼呼的卫生间地砖上,太阳刚好从大窗外微妙地照进来,聚焦在何妙然青紫的膝盖和黑乎乎的光脚丫上。她的脚丫左右地摆,眼睛发光,几次我都以为她发肿的眼皮下面是在笑。我们周围四处扭曲着写满了字的厕纸,一层叠一层,我复活了。
我们莫名相遇后,房间里开始有了气味,那是何妙然的,我的,很快就熟悉了。电视里的剧明天就要结束,我们肯定会一起看。房间的桌椅板凳上堆着不断送来的新衣服,何妙然从来不碰,一件都不穿,她开始吃饭了,却就是不换衣服,永远将臭臭的薄棉袄套在身上,血都在脸上结了痂。不和我交流的时候,她就恢复了原来的样子,极力不融入这个房间,传递着她对老林的暗语:你是狗屎。可她越是这样,老林在夜晚就对她就越无情。
“改变一下吧,你不擦药会死的,换了衣服,他就不会找你了。”
她看着字条沉默几次,终于将那件恶臭干瘪的棉袄脱了下来。她不愿意穿老林带来的衣服,我就把可可的红色运动外套借给她。找这件外套的时候我找了很久,它被压在电视旁新衣服的深处,我一直忙着搭配老林带来的衣服,都快忘掉它的存在了。
“真舒服。”何妙然小心抚摸着红色运动套装说道,这件衣服在她身上太大了。
“安踏的。”
“撒子啊?”
我没解释,她家肯定非常非常穷。
何妙然开始用花洒,我们以前都没用过,在家里,都是烧了开水倒进桶里洗,我在只能小便的厕所里洗,她是在厨房磨豆花的旁边。何妙然背过去,不自然地脱下最里面那件衣服,是一件男式白背心,黄黄破破的。她洗完出来,干净的板寸头有些发黄,我终于看清楚了些她的脸,鼻子小而扁平,显得眼睛又圆又大,没有血色的嘴唇永远半抿着,脖子瘦长,像草街上随时要啄人的鹅。我们那个地方,鹅最多了。
“你为什么留着平头?他们不会说你不像话吗。”
“长头发干活很烦啊,打结,还会被扯,剪了好。”
老林见到突然干净的何妙然,有些吃惊。他再来的时候默默带了正红花油来,甚至赞赏地看了看我,就像我为他完成了一项任务,这样一来,他也不用每天晚上费心费力地带走何妙然,逼她换衣服了。我不想何妙然看见,收回目光,可我庆幸他这么看我,我希望他对我好。
那天我印象很深刻,老林走了,天黑了,何妙然忽然惊喜地叫道:“陈歌快看!”
楼下那个大公园竟然有节目表演。一群小点移来移去,一个大型的钢架子突然就在湖边树丛中央亮起了光。我和何妙然坐在落地窗前的地毯上,窗户紧闭,我们什么也听不见,却也为那些飞旋的紫白灯光而激动。演出即将开始了,没有人知道我们也是观众,可没关系,这是我们第一次看现场演出。
第一群人蹦蹦跳跳登上舞台的时候,身后的门被打开了。
在一个老林从不出现的时间里,他走了进来。如果他之前半夜闯入只是叫何妙然去换衣服,现在目的也已经达成了,为什么还会来?身旁的何妙然眼睛像蓝光中像猫一样闪,她的脚趾已经抓紧了。
结果老林根本没走进来。他站在门口,门外紫色灯光下的长廊出现在他宽阔的背后,可以通向外面的世界,通向楼下,通向大公园里的演唱会。
“莺歌,你把衣服穿穿好,我带你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