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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不同2025-06-06 16:493,251

  上厕所时,厕纸上竟然有狗爬一样的字:

  「你口个?兑兑。」

  我转过身,何妙然蹲坐在我的床上,炭条一样黑的手里握着一支三色圆珠笔。切换颜色的弹簧笔帽被她摁得嗒嗒响,像玩具的心跳。我第一次笑了。

  “你有酒窝。”何妙然仔细地观察着我。

  老林是一个随时从水里探头的怪物,在门外游走,时隐时现。自从发现他偷听,我们不确定说出哪些话会遭罪,只能闭嘴。不过与其说是我们,不如说是我,我有很多话想说,可一想到我说话时老林可能经过,我怕得根本讲不出来,好像在他的沉默中,除了说谢谢以外,我已经失去讲话的能力了。何妙然救了我,她镇定下来后,对这间屋子进行了一次大排查,我看着她像小狗一样四处嗅闻,迅速驯服房间的同时,还从犄角旮旯处拾出来一支圆珠笔。

  然后,何妙然蹲在马桶盖子上,撕下卷纸,埋头写了起来。等我们看完彼此写的内容,擦擦屁股一齐冲走,什么都不剩,比上课传纸条还妙。而握着那只笔,我发觉自己还剩点动笔的勇气。

  等我们两个兴冲冲跑进厕所后才发现,她几乎不识字。

  所有学科里我最喜欢数学。因为线性图案和数字是另一个宇宙的话语,是与现实毫无关系的时空。XY,倒错的三角,老师叫我争取去市里上的奥数,一听就够酷。一个奇形怪状的几何体,我能够迅速想象出它翻来倒去后的各种模样,我总是能想得很准。但除了数学,我其他全都不及格。大人说像我一样身体发育得早的女孩,脑子发育也慢,偏科很正常,反正上了初中,数学也会被男孩赶超,就更没什么用了。加上我婆婆从不打算让我去市里学奥数,我对读书本身的最后一丝兴趣自然就没了。

  即便如此,我认字没任何问题,小灵通发信息,偶尔去网吧上QQ,就算拿笔忘了字怎么写,也能用拼音凑。何妙然不一样,她张嘴骂的话难听到猪都想哭,一到拿笔却跟痴了一样,只能挤出一些简单的词,或者偏旁部首。她费尽心思写字的样子非常夸张,五官都扭曲了,我猜她只上过几天学,也没用过手机。

  我落笔写道:

  「上个月是我的生日,我去重山市打工。那个人答应给我工作,我上了他的车,一辆面包车,座位上就我一个。」

  何妙然指指门外,我摇了摇头。

  “不,那个人叫陈兵,也住在街上。我们一起上车,后来我很困,只记得他祝我生日快乐,我说谢谢叔叔,就睡着了。可是我睡醒就在这里,他不见了。”

  我在书写中逐渐理智起来,比先前的任何时候都要理智,我绝望地写道:

  「他应该是给我下了药,我太笨了。」

  “不是你笨。”何妙然忍不住,严肃地讲道。

  我不断写着,将草街的一切写给她,位置,模样,我的朋友可可。

  「我爸妈在我两三岁就去汉江旁边打工了,我全不记得。可可给我说他们怀起我的弟弟走的,她爸爸偷偷跟她讲的。我问过我婆婆,她说放屁,我妈老汉早就死了。我是我婆婆一个人带大的。」

  写起来,那些山与长街好像跳转回我面前,婆婆精干地搓着麻将,大人趿着棉拖在街上聊天,我们穿过对街,随便坐上哪个大点孩子的摩托车后座,伴随着狗叫声一路下坡,左拐就能抵达静止的江岸。婆婆喜欢站在门口喊,陈歌,搞快行点回来吃饭!

  好像我在草街的江岸上站了很久,才把笔交给何妙然。

  她实在太小了,只知道见过和听过的事,对我写的很多事都想象不出来,她自己要说的又写不出。她画两笔写出自己的年纪,11岁,一半长大、一半小屁孩的年纪。然后她索性旋转着纸巾开始画画,她画了一辆红色的大卡车,车厢里东一坨箱子,西一坨鼓包,杂乱不堪,有一个蓝色的小火柴人漂浮在这杂乱的车厢里。她用黑线连接着小人与车厢的门,黑线从小人手里撞向车门,又反弹过来,再撞向车门,反弹回来,如此十几次。纸变得皱巴巴的,她想告诉我,她被锁在卡车车厢里,怎么都出不去。

  「你这样来到京北的?」

  我问她,她点点头。

  我想问关于她家何村的问题,可她写不出来,比起写,她更喜欢画。她能够非常完整连贯写出的,只有三个大字,何成军。

  爸爸,她说道。那是她家人的名字,连笔划都很正确。

  聊到房间与老林,我们的神情都沉重起来。

  「你来多久了?他为什么打你?」

  「2个月。我包。」

  「你之前住在什么地方?」

  她指了指纸上,是刚才那辆卡车。来这以前,她竟然一直被关在车里。

  这几天他半夜带你去做什么?

  何妙然踹了一脚离得最近的新衣服堆,老林是要她换衣服。

  她写道:

  「不相听他的。」

  然后她在脸上比划了一下,看来不想听就会被打,而且还不会当着我的面。

  「你出去后,门外面是什么呢?」

  何妙然想了想。

  「空日。」

  「我们会怎么样?」

  我们越聊越多,我写道:

  「你觉得工作是真的假的?」

  「假的。」她不会写假,照抄我的字。「就是买。」

  「我们在大城市,是不是会被卖给有钱家庭?」

  她把我写的划掉,把手掌抵在她和我的胸口。

  「老。要男生。」

  “我在家见人买过。”一直写不清楚她就急了,“可能是当媳妇。”

  「不可能,婆婆说了,我还不能生小孩,你肯定也是。」

  她翻白眼一想。

  「要内庄?」

  我起先没看明白,发现她写的是内脏后,顿时脸色苍白。

  午后的三个小时,我们并腿坐在暖呼呼的卫生间地砖上面,太阳刚好从大窗外微妙地照进来,把青紫的膝盖和黑乎乎的光脚丫烤得暖呼呼的。她的脚丫左右摆,眼睛发光,几次我都以为她发肿的眼皮下面是在笑。我们周围四处扭曲着写满了字的厕纸,一层叠一层,我复活了。

  我们相遇后,房间里开始有了气味,那是何妙然的,我的,很快就熟悉了。房间的桌椅板凳上堆着不断送来的新衣服,何妙然从来不碰,一件都不穿,她开始吃饭了,却就是不换衣服,永远将臭臭的薄棉袄套在身上,血都在脸上结了痂。不和我交流的时候,她就恢复了原来的样子,极力不融入这个房间,传递着她对老林的暗语:你是狗屎。

  可她越是这样,老林在夜晚就对她就越无情。

  “改变一下吧,你不擦药会死的,听话换了衣服,他就不会找你了。”

  她看着字条沉默几次,终于将那件恶臭干瘪的棉袄脱了下来。她不愿意穿老林带来的衣服,我就把可可的红色运动外套借给她。找这件外套的时候,我找了很久,它被压在电视旁新衣服的深处,我一直忙着搭配老林带来的衣服,都快忘掉它的存在了。

  “真舒服。”何妙然小心抚摸着红色运动套装说道,这件衣服在她身上太大了。

  “安踏的。”

  “撒子啊?”

  我没解释,她家肯定非常非常穷。

  何妙然开始用花洒,我们以前都没用过,在家都是烧了开水倒进桶里洗,我在只能小便的厕所里洗,她是在厨房磨豆花的旁边。何妙然背过去,不自然地脱下最里面那件衣服,是一件男式白背心,黄黄破破的。她洗完出来,干净的板寸头有些发黄,我终于看清楚了些她的脸,鼻子小而扁平,显得眼睛又圆又大,没有血色的嘴唇永远半抿着,脖子瘦长,像草街上随时要啄人的鹅。我们那个地方,鹅最多了。

  “你为什么留着平头?他们不会说你不像话吗?”

  “长头发干活很烦啊,打结,还会被扯,剪了好。”

  老林看着突然干净的何妙然,有些吃惊。他再来的时候果然默默带了正红花油来,甚至赞赏地看了看我,好像知道我做了贡献,好像我为他完成了一项任务。这样一来,他也不用每天晚上费心费力地带走何妙然,逼她换衣服了。我不想何妙然发现,可我庆幸他这么看我,我希望他对我好。

  那天我印象很深刻,老林走了,天黑了,何妙然忽然惊喜地叫起来:“陈歌快看!”

  楼下那个大公园竟然在准备表演。一群小点移来移去,大型的钢架子突然就在湖边树丛中央亮起了光。我和何妙然盘坐在窗前的地毯上,窗户紧闭,我们什么也听不见,却也为那些飞旋的彩色灯光而激动。

  今天肯定是什么节日,演出即将开始了,没有人知道我们也是观众,可没关系,这可是我们第一次看现场演出。

  “你听过些什么歌?”她问我。

  我说周杰伦,那是我在可可的MP3里听的,她居然问我那是什么。我解释了一阵,不自觉中很快的念白起来,我叽里咕噜没一个字说清楚,何妙然说,你在做法事吗?你才不懂,我问她听什么,她唱了一首香水有毒,完全不在调上。还有严重的地方口音,我们都笑了。

  公园里第一群人终于蹦蹦跳跳登上舞台的时候,房间的门被打开了。

  在一个老林从不出现的时间里,他走了进来。如果他之前半夜闯入只是叫何妙然去换衣服,现在目的也已经达成了,为什么还会来?身旁的何妙然眼睛像蓝光中像猫一样闪,她的脚趾在地毯上抓得很紧。

  老林站在门口,不打算进来。门外紫色灯光下的长廊就在他肿大的背脊后面,可以通向外面的世界,通向楼下,通向大公园里的演唱会。

  

  “莺歌,你把衣服穿穿好,我带你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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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少女,与她们的一百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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