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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不同2025-06-11 09:113,532

  瘦长的黑树枝叉满天空,挡住后面高低错落的新旧楼房。路口叠放着自行车与电瓶车,地面泛着一缕青色的光,是结了冰。夜风轨迹清晰,胜似坟地里的鬼嚎,刮得我的皮肤发痛。

  我站在北京的大街上,第一次真正触摸到这个城市,安静,陌生,鲜活。我因这从未见过的严冬感到不安,就像在冬眠时被强行抓出来的动物。

  我怎么也没想到老林叫我的会是我,半天才慢吞吞起来,直到他咂巴了一下嘴,我才加快速度,不想叫他等。我用手指分开芦苇一样的头发,把垂吊着毛线球的灰帽子套在头上,笼上黑色加绒裤袜,拉上长筒靴和格子裙的拉链,穿上粉色的修身开衫毛衣,晃眼走过镜子时,忽然生起一种毛毛躁躁的感觉,很奇怪。老林的这些新衣服很像剃毛推子,剃掉了动物身上所有多余的毛发,将我身体最真实的线条过分凸显出来。我开始焦躁,想换一件衣服,却没了时间。

  “她要去哪?别去,表演要开始了。”

  何妙然大胆地说着。老林没理她,反锁了门,门关上的一刻,我恍惚听见房间里传来了演唱会的歌声。

  十几次日夜轮转后,我离开了那个高耸的房间。老林递给我一件又长又厚的黑色羽绒服,我把它穿上时旋转一圈,偷偷将四周看了个遍。狭窄的长廊,顶灯发着紫白光线,蓝灰色墙,水泥地面凹凸不平,前后再没有别的门。整一层里,原来只有我们这一间房。难怪谁也听不到,我们是黑水里的破烂小岛,就算百步以外就是城市中心,路过的人也会因为观看浪花和飞鸟,永远忽略我们的存在。

  我跟着老林走过紫色的长廊,下了几级台阶,转过弯,再下,周而复始。起码下了四五层,电梯才赫然出现在我们面前。老林摁亮停在一楼的电梯,电梯毫无阻碍地上爬,直到27楼才在我们面前打开了门。原来我们住在27楼,准确来说,我们住在27楼又上面的夹层走廊。

  下到无人的停车场,门一开,北方的冬风贸然闯进电梯里,我忍不住哇了一声,跟着老林钻上了一辆黑得发亮的方正小轿车。

  刚上车,老林就递给我一个纸袋,里面是汉堡,薯条,还有可乐。

  “麦当劳,吃过吗?”

  我慢慢吃起来,仔细品尝着汉堡凉凉的滋味,以及薯条软糯糯的口感,我当然没有吃过,但我不想承认。车子叫嚣着发动了,空调对着我的脸吹出暖风,我们驶出停车场的瞬间,嘈杂的音乐声骤然穿透过茶黑色的车窗,传进我的耳朵里。

  “啊,开始了。”公园湖畔旁的表演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我小声嘀咕道。

  声音很快消失了,我们越开越远,偶尔有几个在夜色中行走的人被甩在车后面,他们前后左右地走,穿得差不多,却绝对算不上彼此认识,那时我还不知道,这就是这座城市的基调。四处要么是几十层高的玻璃大厦,要么是整齐的六楼红白房,交叉在一起,彼此不相让。我由至高处坠落回城市的底部,带着惊讶地看着外面的一切,不知道哪里会是升旗的地方。车里的热气吹得我的脸颊发干,可我的十根脚趾还是冻得生疼,看来在这个地方,不能只穿一双袜子过冬。

  老林自在地开着车,脸部皱纹彻底松弛了,他好像很高兴能带我走这一趟,一边拨弄着皮质方向盘,一边伸出右手轻飘飘地点来点去。那是电视台大厦,叫大裤衩,那个是报社,那是小公园,那是个什么坛。他根本不怕让我知道北京的一切,好像我早晚会知道。他想传递出一种感觉,那就是从现在开始,我可以亲自了解这座城市了,并且,他是我的指路人。

  见我不出声,他反而平和地问道:

  “你想不想知道我们要去哪?”

  我看着他,等他说。不回应就是他一直要我做的事,我现在也做得很好。

  老林继续讲道:

  “去工作。”

  工作。

  带着这个从未预料到的答案,车子拐过四条道并行的路口,转入一个停车场,然后他扭转钥匙拉上手刹,要带我走进一个入口。

  “去哪里?”不知道是不是冷,我下车时腿已经僵住了。他见我见不动,轻轻推着我的背,耐心十足。

  “工作啊。”我们进入电梯。

  “什么工作?”

  “好工作。”

  电梯门开了,没有走廊,只是一个庞大的客厅,比我住的大五倍。客厅里有能做二三十个人的转角沙发,大电视,半人高的音箱,摆满酒的整墙玻璃酒柜,卡拉ok的点歌台,可以转动的大餐桌,墙上悬挂着看不懂的的毛笔字牌匾,落地窗将城市一览无遗,空中花园。

  老林一直放在我背脊的手突然抽走了。我像踩空了一样,忽然感到无助得要命,回头双手一抱,紧紧握住了他的手掌。

  “你去哪,你要走吗?”我的语气里是焦急又愤怒的。“你别走好不好?我不要留在这里。”

  “由不得你。”老林挣脱我的手时,拍了拍我的手背,温柔地安抚着我。

  离开时,他张嘴说了最后一句话。就在那句话迸出的一刻,我如同聋了一样,什么都听不见了,耳朵里只有窗外公园里最后一丝歌声。

  

  

  ————————————

  

  

  

  “他说什么?”

  “别怕。”

  十六岁的陈歌坐在电动车后座上,双手懒洋洋地环抱着前面的周少琢。北京忽然刮风了,风吹得周少琢很干,又吹得她像流过泪一样发红,她眯起眼睛,逐渐看不清眼前这个原本无比熟悉的城市。

  “那是他们第一次叫你工作?”说到工作之前,周少琢卡住了半秒,因为她想替换掉这个词语,这个词语太过丑恶了。

  “不是,那不算是工作,应该是工作前的第一次培训。”

  陈歌扎起的马尾也被风沙吹乱了,她侧着脸靠在周少琢同样单薄的背脊上,那一张脸,与几年前的夜晚并无太大差异,现在的她和当时的她,都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

  “其实那天晚上发生什么,我都忘得差不多了,姐姐,我好像有一种能力,决心要忘的事,好像就真的忘得掉。但不晓得为什么,我一想起那个晚上,我就立马想到那公园里搭起来的表演台子,想起上面要唱歌跳舞的人,还有在房间里面和我一起看节目的何妙然。我会分神地想,何妙然那一晚上怎么过的呢?”

  她后来听说,在那个夜晚,何妙然独自盘坐在房间的地毯上,她枯瘦、有力,死死望着远处公园的表演,安静地等陈歌回来。

  “老林马上就走啦,然后有个男从客厅最里面的门走出来,他戴一个无框的眼镜,很普通的短头发,大概有一百七十斤,软软糯糯的,穿一件白色短袖,拿着很粗的那种烟,叫雪茄,一会点烟,一会咳嗽,一会又擤鼻涕,鼻头红红的,站在酒柜后面打量着我,没什么表情。我以为他要说什么,结果他开口说第一句话,只是叫我先去洗漱。”

  何妙然打开厕所的门,试图打开厕所的窗户,可是没有用。这里上着锁,四处都封了窗,隔音很好,可她相信,窗外的公园里面肯定有很多种乐器在同时演奏,唱歌跳舞的人肯定在咿咿呀呀,咿咿呀呀,特别卖力。她很想听见外面究竟是什么声音,陈歌肯定也会问,可不管去向哪个位置,居然就是听不到。

  “我像僵尸一样直着脚走路,寻找浴室,刷了牙之后才发现,我用成了他的牙刷。我不敢讲,静悄悄地放回杯子里面。”

  何妙然突然生起气来,愤懑地抄起那把与她一般大的铁艺扶手椅,用可怜兮兮的瘦手维持着平衡,七拐八晃地冲向床边,拼命地砸向窗户。

  “他问我,来月经没有?我不讲话,结果他只是得意地笑着说,那就是没有。然后他说了什么我就忘了,我只记得他在床上也还在咳嗽,还在擤鼻涕,鼻头红红的,我印象太深刻了,因为我觉得好恶心,特别怕他滴在我的脸上,我怎么会用成他的牙刷,我怎么会用错呢?他会说出要我干嘛,比如让我叫,如果我不叫,或者没做其他他说的事,他就会用很厚的手掌打我。一巴掌下来,差点要把我打晕。我当时想,打何妙然的说不定也是他。”

  何妙然扔出的椅子根本没多大力量,最后只是无力地击中窗户,窗户纹丝不动。这些沉重的家具,哪里会听这个小破孩的使唤。

  “我起先一直惊恐地看着他,后来就不了,因为他取下眼镜叫唤的样子真的太好笑了,很像发癫的动物,你就是很难觉得怕,真的。你只是会很惊讶,因为很少能看见这么难看的动物。后来我侧头看着床边,才发现那里架着一个巴掌大的DV机,他竟然正在录像,然后我就开始耳鸣。”

  何妙然喘着气,无声地看着窗户。慢慢地,被何妙然砸中的玻璃真的起了变化。

  它由一个圆点,慢慢延展开,扩散成为了一个十厘米范围的裂痕,就像蛛网一样。

  “我的耳鸣一直持续到最后,他光屁股起来的时候瞟我一眼,说,还可以。然后他从床头柜倒了杯酒喝,用剪刀剪断了雪茄的烟头,又点燃了一次,特别认真地告诉我,现在你完成你的第一次培训了。然后我的耳鸣就好了,姐姐,我到那个时候才知道一件事情。”

  说到这里,陈歌一向平静的语气终于起了一丝波澜,她的下嘴唇不听使唤地颤抖了片刻,但只是片刻,她立马咬住了。

  “我那天晚上听到的,绝对不是公园里的歌声。”

  蛛网一般破裂的窗户外,那公园湖畔旁遥远的声音终于传进了何妙然所在的房间里。原来,没有乐器,没有歌声,也不是惨叫,不是呼唤,不是笑,不是哭,那根本不是人类的声音。

  窗外传进来的,仍然是玻璃的再次碎裂声,原本隔绝外部世界的玻璃被何妙然砸碎了,声音穿透过来,却还是碎掉的声音,就像一个无限地循环。

  “那个晚上我一直听见的,都是我身体里碎掉的声音。”

  四年前,那个男人夹着雪茄,推着陈歌的后背将她抽出大门。于是,那个外表完整、内在破裂的少女隐约浮出世界的水面,她出现在真实世界难以捕捉的地带,永远地停留在周少琢午夜时分的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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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少女,与她们的一百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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