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温暖与柔软中,我做了来这之后的第一个梦。梦里面,我正走在离开家乡的路上。
我是西南重山市人,住在离市区七十公里外的镇子里,去那里的路很偏,也说不出正经名字。你往一个方向坐车,途径一个山中的温泉景区后,公路就断了,只有乱石,沿乱石一直往前,再乘摆渡船过江,最后走过一座仅供摩托与行人通行的危桥,就到了我的家,草街。
我站在离开的危桥上,忍不住回头看了草街一眼,孙神婆就站在别人家的平房里,趿着棉拖喝呀一叫,蛀虫木桌上的筷子忽然就自己竖立起来,像是有了魂魄。顶呱呱的孙神婆指着复活的筷子嗷嗷大骂,讲它不应该赖在人间不走,最后再用菜刀将筷子拼命一斩,筷子四分五裂,鬼怪和病痛也都被统统杀掉了。
孙神婆就是我的婆婆。我爱她,怕她,只有她,尤其在我五年级辍学之后。
“陈歌,她们不上学了,你也不上了?”我的朋友可可问我。
“我婆婆不准。”我的双眼红肿,心里发酸。“算了,我成绩不好,上学也没用,等两年,等两年早点去市里上班。”
“好,等你找到工作,记得把这身衣服还我哟。”
那时起我就在家等,在破旧的十字路口看着各种二层平房等,看着铁皮房顶上的潦草群山等,群山与江水是这里的一切,再没有更远的地方。等着等着,有人从市里中学回来,摇身变成了陌生人。有人干起了装修,修了自家的私人厕所。我等着可可出现,聊着学校里我完全听不懂的事,我跟着笑,看着她对我流露出同情的眼神。所以,我越等越不甘心,回头继续上路。
可我还没走几步,婆婆就拉住了我。她哭天抢地的,把手里的麻将挥得像舞龙。
“幺儿。”
“婆婆,你拿着麻将做什么?”
“这不是麻将,这是药。”婆婆哭得我心都碎了,她将麻将翻给我看。
“婆婆,这是麻将啊,八万,你自摸了。”
“这是药,他给你下了药,你被骗了。”
我安抚着她。
“你搞错了,我不能再等了,我要继续走了。”
“为什么?”
“……因为我好孤单。”
节奏是一二三四,一二三四,一二三四五。诺基亚的手机铃声来到了我的梦里。
凌晨四点,零碎的脚步声冲进了我的房间。
我立即惊醒过来,在柔软的被窝中竖起耳朵听。脚步声继续接近着,在地毯上摩擦出声音,随后停下,消失。门被关上了,反锁的声音响起时,突然有人从里面猛砸了几下门,吓得我叫了一声。
我刚出声,砸门声便骤然停止。那个进来的人显然意识到我的存在。
熟悉的灰蓝色中,狭长黑影隐约立在门口,一动不动。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安静等了半天,见他不动,才小心翼翼爬起来,慢慢摸索着去开灯。当我的手指触碰到开关边缘时,停滞已久的脚步声再次响起来,完了!我惊觉自己变成了活靶子,还没来得及转身就被一把撞倒在地上。黑暗中,我甚至分不清自己哪个部位先落地,只听见我的头或者肩膀磕在地上发出沉重的回音,我想爬起来跑掉,那庞然大物却一屁股坐在我肋骨上,又用巴掌和拳头专注地锤我的鼻子。我从来没被这样打过,简直像被抓住身子的鱼一样,四处弹扭着身子,没用,脸还是被一巴掌一巴掌地扇,浑身硌得慌,脖子眼睛都开始发麻,只好也尖叫着伸手四处乱抓,却连对方的一根头发丝都抓不到,他太强大,我太渺小了。
“我做错了!我错了!”
听我这么讲,对方的动作迟疑了片刻。他的双手狠狠掐住我的头发,双膝跪住了我的两个胳膊肘,终于不再打了。
“求你别打我。”我说话时肯定又哭了,我总是这样。
肋骨被夹紧的压迫感消失了,那个庞然大物从我身上站了起来。我连忙翻过身子背对着他,好保护自己一塌糊涂的脸。我撑着地面想爬远些,却根本没力气起来。我本来就难看的鼻子此刻凉凉的,有液体在滴,肯定是血和眼泪。我就这么跪在地上跪了好久,那人等得不耐烦了,才探索着打开了头顶的灯。
灯光投射在我们头上,我们看清了彼此。夜晚造成的虚假黑影消散了,我以为的那个庞然大物,那个暴打我的人,竟然只是个留着寸头的小女孩。
她站在我对面,留着板寸,比我矮一个头,瘦得跟埋土里五百年的骷髅一样,顶多只上三年级。更夸张的是,她整张脸都浮肿起来,脸颊凸出好大一片淤青,右额头紫红,左眼球旁是拇指大的血块,感觉都瞎了。
见我打量她的伤势,她忽然抬头讲道:
“不是你打的,你打不着我。”
我和她彼此深深地看了一眼,然后各自退到很远的床角,就算是认识了,谁都不用开口再说些什么,在学校里我们都是这样的。
“我给你带了个室友来,你们说话口音很像。”
几小时后,老林把我领到厕所的洗衣机边上说道。房间里一直并列摆两张单人床是有原因的,我会有一个「室友」。
“她打我。”我尽量压低声音,板寸女孩正杵在床头角落的缝隙中看着我们,半瞎的眼里全是恨,好像随时要扑上来咬碎我的骨头。
“她叫妙妙。之前跑出宿舍玩被教训了,正闹脾气。她比你小,你让让她。”老林讲到这,把我轻飘飘推到床尾来,“莺歌,这是妙妙,妙妙,这是莺歌,以后不准在宿舍打架,听到了吗?”
我抬头惊惑地看着老林,似乎在与莺歌这个名字彼此对视。老林看上去不打算继续向我解释,我也知趣地闭了嘴,目送他离开了房间。
只剩下我和妙妙了。昨晚,她就像刚来的我一样,似乎被房间里的怪兽包围,在角落里杵了一夜。但和我不同的是,她不坐,不睡,握着拳头,一直微微发抖,也许是因为生气,也许是因为疼。
“你叫妙妙吗?”
“呸,我才不叫那个狗屎名字。”她的声音又奶又凶,口音确实和我很像,四川人。
我把饭放在两个床头间的柜子上,将筷子拿出来给她。她比我幸运,一来就拥有头顶的灯光,还不是孤独一人。
“你应该求他给你点正红花油。”
我有一种感觉,自己好像正一步一步走回真的世界。我想关心她,想问问她关于室友和宿舍都知道多少,但她听了我的话,只是非常厌恶地看着我,并不回答。
我打开电视,将遥控器递了过去。
“你要看吗?武林外传,很火。你之前的宿舍有电视吗?我以前没看过这种电视,他为什么叫这里宿舍,我以为宿舍都旧旧的。”
我越说越多,停不下来,妙妙眼中的厌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目光,仿佛遇到街上捡烟屁股抽的疯子。
“你有病吗?”她问道。
“我没有啊。”
“你有。”
“我没有。”
“你有。”
“我没有。”
“你有。”
声音越来越大,我的怕她又会冲过来打我鼻子,不接话了。
“你不看算了。”
我要摁遥控器,却被她一把抢下来砸在地上,电池弹得四处飞奔。随后她光脚走到窗边,开始猛烈地推打摇动着窗户,又用人类最快的频率拉扯断掉的门把手。妙妙身上穿着一件又脏又瘪的成人棉袄,破掉的老棉裤和棉拖鞋特别大,连我婆婆都穿不了,像是捡来的,浑身散发出难以置信的馊味,像是在柜子里的阴湿铺盖,捂得太久,被人遗忘得太久。像她这样的人我见过,是最穷的那一种,和我们这种读到五年级的不一样,他们一般还没上到二年级就退学了。
我将声音压得非常低。
“小声点,你会害我一起被罚的,林叔叔说过,他一直就在外面。”
“呸!”她啐了一口唾沫在地毯上,或者真的是痰,然后她用长着冻疮的手背抹了抹干涸的紫色嘴唇。“帮人提鞋的贱货,搞不清情况?”
“你怎么不还手,她和老林,你怎么都不还手?”听到这里,周少琢用手背迅速一拨,本来要停留的柳絮再次飞走,或是落在另一个异乡人肩膀上,由北京去向世界各地。
“姐姐,我是莺歌啊,我从来都不还手。”
十六岁的少女笑了笑,小巧的五官相当平和,她继续问道:“你说,按照人生姿势的说法,你觉得妙妙在那个阶段,是什么姿势?”
“不知道,肯定很愤怒……手里握着自己的头?”
“啊,有一点!”
陈歌摸了摸挺拔的鼻梁,妆容下的鼻骨处埋着一道浅浅的伤痕,那是妙妙第一次和她见面时留给她的,陈歌当然爱美,但并不讨厌这个伤疤,伤疤更像她的守护神。除了这小小的缺陷以外,她浑身都散发着精致的活力,就像雕塑的活力一样,截图最完美的人物形态,将她雕刻出来,并且保持永恒。所以看上去,陈歌比世上大部分人都过得好,也比眼前二十八岁的周少琢好得多。听她说起十三岁时的遭遇,就像说起天方夜谭。何况,她的表情太轻松了,十六岁,就能这么轻松面对痛苦。
“当时我十三岁,一米六五左右吧,和现在差不多高,妙妙快满十二,感觉不到一五零。过了很久很久,我才开始用她的那个字形容当时的情况。那个字太过分悲惨了,我当时真不认为是那样,但凡有一丝希望,我都不喜欢把事情往坏处想。”
周少琢心里清楚,陈歌的软弱与妙妙神经质的易怒都来源于同一种感情,那就是恐惧。
“她说了什么?”
“她就喜欢把事情往最坏的地方想啊,说出来的话差点让我发疯。”
三年前的大房间里,四周门窗都是紧闭,玻璃吊灯散碎的灯光悬在二人头顶。一米三零的妙妙顶着满脸彩色的伤,用力地对着陈歌吐道:
“你不晓得吗?我们被卖了。”
陈歌既感到害怕,又感到这种害怕和前段时间不同。如果妙妙不曾出现,她觉得过不了多久,自己就会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