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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不同2025-06-02 18:003,590

  在温暖与柔软中,我做了来这之后的第一个梦。

  我是西南重山市人,家在离主城区七十公里外的镇子旁,去那里的路很偏,叫不出正经名字。你就往一个方向坐车,途径一个山中的温泉景区后,公路就断了,只有乱石土路,沿乱石一直往前,再乘摆渡船过江,最后走过一座仅供摩托与行人通行的危桥,就到了我的家,草街。

  梦里面,我站在离开的危桥上,忍不住回头看了草街一眼,阳光很好,我看得很清楚,孙神婆就站在别人家的平房里,拉着脸,围着客厅的桌子绕圈圈。

  “喝!”她趿着棉拖呀呀一叫,蛀虫木桌上面的筷子忽然自己竖立起来,像是有了魂魄。顶呱呱的孙神婆一步冲上前,指着复活的筷子嗷嗷大骂,骂它没脸没皮赖在人间不走,最后再借什么仙人的力量,小手一挥,用菜刀将筷子拼命一斩,筷子四分五裂。好了,三年之内包你没得事!

  孙神婆就是我的婆婆。我爱她,怕她,只有她,尤其在我五年级辍学之后。

  “陈歌,她们不上学了,你也不上了?”我的朋友可可问我。

  “我婆婆不准。”我心里发酸,却有点嘴硬。“算了,上学也没用,等两年,等两年早点去市里上班。”

  “好,等你找到工作,记得把这身衣服还我哟。”

  那时起,我就穿着可可的红色运动服在家等,在破旧的十字路口看着各种二层平房等,看着自建铁皮房顶上的潦草群山等,群山与江水是这里的一切,再没有更远的地方。等着等着,有人从市里中学回来,摇身变成了陌生人。有人干起了装修,修了自家的私人厕所。我等着可可出现,聊着学校里我完全听不懂的事,我跟着笑,看着她对我流露出同情的眼神。所以,我越等越不甘心,回头走过危桥,继续上路。

  桥的尽头,那辆略微倾斜的面包车等待着我。我还未到达,婆婆就拉住了我。她哭天抢地的,把手里的麻将挥得像舞龙。

  “幺儿。”

  “婆婆,你拿着麻将做什么?”

  “这不是麻将,这是药。”婆婆哭得我心都碎了,她将麻将翻给我看。

  “婆婆,这是麻将啊,八万,你自摸了。”

  “这是药,他给你下了药,你被骗了。”

  我安抚着她。

  “你搞错了,我不能再等了,我要继续走了。”

  “为什么?”

  “……因为我好孤单。”

  节奏是一二三四,一二三四,一二三四五。诺基亚的手机铃声慢慢来到了我的梦里,一切摇摇欲坠。婆婆,我轻轻呼唤着她的名字。

  

  凌晨四点,零碎的脚步声冲进了我的房间。

  我惊醒过来,在被窝中竖起耳朵听。脚步声继续接近着,在地毯上摩擦出声音,随后消失了。门被关上,锁舌弹起时,忽然有人从里面猛砸了几下门,吓得我叫了一声。

  砸门声骤然停止。那个进来的人显然意识到我的存在。

  熟悉的灰蓝色中,狭长黑影隐约立在门口,一动不动。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安静等了半天,才小心翼翼爬起来摸索着去开灯。当我的手指触碰到开关边缘时,停滞已久的脚步声像鼓声一样响起来,完了!我惊觉自己变成了活靶子,还没来得及转身就被一把抱倒在地上。黑暗中,我甚至分不清自己哪个部位先落地,只听见我的头或者肩膀磕在地上砰的一响,我想爬起来,那庞然大物却一屁股坐在我肋骨上,用巴掌专注地拍我的鼻子。我从来没被这样打过,像被抓住身子的鱼一样四处弹扭着身子,没用,脸还是被一巴掌一巴掌地扇,浑身硌得慌,脖子眼睛都开始发麻,只好也尖叫着伸手四处乱抓,却连对方的一根头发丝都抓不到,他太强大,我太渺小了。

  “我做错了!我错了!”

  听我这么讲,对方的动作迟疑了片刻。他的双手狠狠掐住我的头发,双膝跪住了我的两个胳膊肘,终于不再打了。

  “求你别打我。”我说话时肯定又哭了,我总是这样。

  肋骨被夹紧的压迫感消失了,那个庞然大物从我身上站了起来。我连忙翻过身子背对着他,好保护自己一塌糊涂的脸。我撑着地面想爬远些,却根本没力气起来。我本来就难看的鼻子此刻凉凉的,有液体在滴,要么是血,要么是泪。我就这么跪坐了好久,那人等得不耐烦,才探索着打开了头顶的灯。

  灯光投射在我们头上,我们看清了彼此。夜晚造成的虚假黑影消散,我以为的那个庞然大物,那个暴打我的人,竟然只是个矮小的女孩。

  她站在我对面,留着板寸,比我矮一个头,瘦得跟埋土里五百年的骷髅一样,顶多只上三年级。她整张脸都浮肿起来,脸颊凸出好大一片淤青,右额头紫红,左眼球旁是拇指大的血块,感觉快瞎了。而我,我只有鼻梁上被她打破了一个口子。

  见我打量她的伤势,她迅速制止道:

  “不是你打的,你打不着我。”

  我和她彼此深深地看了一眼,充满警惕,然后各自退到很远的床角,就算是认识了。

  

  “我给你带了个室友来,你们说话口音很像。”

  几小时后,老林把我领到厕所的洗衣机边上说道。房间里一直并列摆着两张单人床是有原因的,原来我会有「室友」。

  “她打我。”我尽量压低声音,板寸女孩正杵在床头角落的缝隙中看着我们,半瞎的眼里全是恨,好像随时要扑上来咬碎我的骨头。

  “她叫妙妙。之前跑出宿舍玩被教训了,正闹脾气。她比你小,你让让她。”老林讲到这,把我轻飘飘推到床尾来,推到她的面前。

  “莺歌,这是妙妙,妙妙,这是莺歌,你们以后都会在这工作,好好相处,不准打架,知道吗?”

  我抬头惊惑地看着老林,似乎在与莺歌这个名字彼此对视,他把我放在这个房间,竟然是要给我工作?老林不打算多解释,我自然知趣闭嘴,,目送他离开了房间。

  只剩下我和妙妙了。昨晚,她如同刚来的我一样,被房间里的怪兽包围,在角落里杵了一夜。但和我不同的是,她不坐,不哭,握着拳头,一直微微发抖,也许是生气,也许是疼。

  “你叫妙妙?”

  “呸,我才不叫那个狗屎名字。”她的声音又奶又凶,口音确实和我很像,四川人。

  我将饭盒都打开,把筷子递给她。她比我幸运,一来就拥有头顶的灯光,还不是孤独一人。

  “你伤得不轻,应该求他给你点正红花油。”

  不知为何,我感到自己正一步一步走回真的世界。我想关心她,想问问她对这里知道多少,但她却是非常厌恶地看着我,把我当作怪物的一员。

  我打开电视,将遥控器递了过去。

  “你要看吗?武林外传,最近每个台都在播。你之前住的地方有电视吗?我以前没看过这种电视……你知不知道林叔叔说的工作是什么?居然有工作啊。”

  我越说越多,停不下来,妙妙眼中的厌恶在我的喋喋不休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目光,仿佛遇到街上捡烟屁股抽的疯子。

  “你有病吗?”她问道。

  “我没有啊。”

  “你有。”

  “我没有。”

  “你有。”

  “我没有。”

  “你有!”

  声音越来越大,我的怕她又会冲过来打我鼻子,不接话了。

  “你不看算了。”

  我正摁遥控器,却被她一把抢下来砸在地上,电池弹得四处飞奔。随后她光脚走到窗边,猛烈地推打、摇动着窗户,又用人类最快的频率拉扯断掉的门把手。妙妙身上穿着一件又脏又瘪的成人棉袄,破掉的老棉裤和棉拖鞋巨大,连我婆婆都穿不了,像是捡来的。她浑身散发出难以置信的馊味,像是在柜子里的阴湿铺盖,捂得太久,被人遗忘得太久。

  像她这样的人我见过,是最穷的那一种,和我们这种读到五年级的不一样,他们一般还没上到二年级就退学了。

  我将声音压得非常低。

  “小声点,你会害我一起被罚的……他的手机老在外面响。”

  “呸!”她啐了一口唾沫在地毯上,或者真的是痰,然后她用长着冻疮的手背抹了抹干涸的紫色嘴唇。“帮人提鞋的贱货,搞不清情况?”

  

  ————————————

  

  “你怎么不还手,她和老林,你怎么都不还手?”听到这里,周少琢用手背迅速一拨,本来要停留的柳絮再次飞走,或是落在另一个异乡人肩膀上,由京北去向世界各地。

  “姐姐,我是莺歌啊,我从来都不还手。”

  十六岁的少女笑了笑,小巧的五官相当平和,她长得很美,像电视里的明星,脸上的妆比明星都要艳丽一些。她询问周少琢道:“你说按照人生姿势的说法,妙妙在那个阶段是什么姿势?”

  “不知道,肯定很愤怒。可能光着脚,手里握着自己的头?”

  “啊,有一点!”

  陈歌摸了摸挺拔的鼻梁,妆容下的鼻骨处埋着一道浅浅的伤痕,那是妙妙第一次和她见面时留给她的,她变得很在意美貌,却从不讨厌这个伤疤,他认为这个伤疤更像她的守护神。除了这小小的缺陷以外,陈哥浑身都散发着精致的活力,就像雕塑的活力一样,留住人物最完美的形态,将她雕刻出来,并且保持永恒。所以看上去,陈歌比世上大部分人都漂亮,也比眼前二十八岁的周少琢漂亮、得体得多。听她说起十三岁时的事,就像看一篇来源不明的报道,最后会被认定为:不实信息,涉嫌违规。

  何况,她的表情太轻松了,十六岁,就能这么轻松、完整地讲出这些事。

  “当时,我十三岁,一米六五左右吧,和现在差不多高,妙妙快满十二,感觉不到一五零。过了很久很久,我才开始用她说的那个字形容当时的情况。那个字太悲惨了,我当时也真不认为是那样,但凡有一丝希望,我都不喜欢把事情往坏处想。”

  周少琢心里清楚,陈歌的软弱与妙妙神经质的易怒都来源于同一种感情,那就是恐惧。

  “她说什么?”

  “她就喜欢把事情往最坏的地方想,说出来的话差点让我发疯。”

  

  三年前过高的房间里,玻璃吊灯散碎的灯光悬在二人头顶。一米三零的妙妙顶着彩色的伤,一脸稚气,用力地对着陈歌吐道:

  “你不晓得吗?我们被卖了。”

  陈歌听完既感到害怕,又感到这种害怕与从前不同。如果妙妙不曾出现,她觉得自己过不了多久就会变成一个沉默的、彻头彻尾的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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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少女,与她们的一百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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