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对话后,老林两天没来。没有食物,没有人,没有灯,连机械的诺基亚铃声都不再出现,他抛下我了。时间真正的失效,只剩下玻璃窗外假得像画报一样的硕大城市,还有地毯上闷得人打呕的剩饭味。
我想到以前,大家很喜欢放学去江边玩丢手绢,是被丢中后追不到人更惨,还是永远没人把手绢丢在你背后更惨?对我来说是后者,因为那样多么绝望啊,绝对不能那样。最后,我匍匐在地上,用垃圾桶里的塑料口袋捧起散落在地毯上的饭菜,非常仔细、虔诚。之后我用手摸了摸清理不干净的残渣,黏黏的,我太饿了。
所以等老林消气进来的时候,我笔直地立在床尾,撕着手指上的皮,尽力抬眼正视着他。他假装看不见我努力传递的善意,只是斜睨一眼被清理过的地毯。然后他挪开视线,走向床尾的中式圆桌,从布袋子里拎出了今天的饭菜。
“谢谢。”我连忙讲道。
他咧了咧嘴,竟然笑了。于是,我重新拥有了头顶的光明。
“菜够吗?”
“够了。”我的眼睛不再红肿。
“今天怎么样?”
“很好。”我的头发梳过了,恐惧也在褪去。
“怎样?”
“好吃,谢谢。”
“拖鞋。”
“谢谢。”
谢谢让老林的眼神逐渐放松下来。
小狗会爱上囚禁它的、嫌恶它的、却陪伴着它的主人吗?肯定谈不上爱,但草街上有很多狗,不管如何流浪,它们都晓得走哪条路可以回家找到自己的主人。大家都清楚,主人也许会将它一棒子打死炖来吃掉,也许不会,可在事情真正发生以前,他都仍然是小狗的主人。
水果,谢谢。让我知晓具体时间的时钟,谢谢。对暖气的解释,谢谢。厕所镜子前一瓶叫身体乳的东西,防止静电,谢谢。洗衣粉,谢谢。沐浴露、沐浴球、洗发水,谢谢。明白具体事件的钟,谢谢。亮晶晶的玻璃吊灯下,我用力说着谢谢,老林也在用那几条刀痕一样的皱纹传达着一件事:就这么下去,你就会过得很好,我们都会越来越好。我隐约明白了,他不会放我走,我不能问,只要我不问,他就会主动说,否则,他就什么都不会告诉我。
傍晚时,老林留下了一个硕大的黑口袋,我拆开袋子,被新衣物的香味冲昏头脑。袋子里面有粉色套头毛衣、蓝色蕾丝花边卫衣、棉毛衫、内裤、运动裤、牛仔裤、裙子和裤袜,还有一双带袢的加绒皮鞋。所有衣服都带着崭新的折痕,我忍不住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这样的我,可从来没有拥有过那么多好看的衣服。
我身上这套褪色的红运动服是我朋友可可的,这是她爸爸打工回来时带给她的过年衣裳,安踏。后来她又换了更好的阿迪达斯,才把这件借给了我。我比同龄人胖一点,高一点,显得更成熟,所以套装在我的大腿和屁股上缠得非常紧,只有小腿处略显宽松,有些笑人。尽管我小心翼翼,这件被我穿了很多次的漂亮套装还是大不如前,我早该还回去的,却又太贪心。
套装里面的衣服就更不堪入目了,过厚的毛衣从脖颈处突出来半截,领口还起了球。这样的我立在这个精心陈设的高档房间里,光着鸭掌一样的脚,大圆脸在长辫子旁完整地暴露出来,就像早晨菜市摊位上唯一一把焉了的莴笋。
我将心爱的红色运动装脱下,仔细叠起来,用花洒洗了澡,吹干头发,把新的蓝色蕾丝花边卫衣套在身上,又穿了条灰色的运动裤,站在全身镜前看了自己好久。我好像长高了,变瘦了,模样都精致起来,超过我所有朋友。忽然一下,这些衣服让我和外面的城市、和这个房间有了一种连接,我与它们变得相衬了。
太阳下山时,我不再恐慌了,似乎真正初识了这个陌生的城市。我想象自己在电视剧的场景里,像演戏,而我永远不晓得下场戏是什么。窗外最近的地方吸引了我的目光,那是一个庞大的公园,比我生活了十几年的草街都大,里面有湖、白亭、冬日游船、滑冰的人、各种游乐设施,二十多把悬空几十米的椅子载着人、绕着圆柱顺时针飞旋,绝望的时候,我就想象自己坐在空中的椅子上面,一点都不冷。
喝汤时,老林将电视遥控器放在了床头柜上。
“谢谢。”我继续礼貌地说道。
“嗯,你想家了吧?”这句莫名的话倒吓了我一跳。
他走后,我穿着滑溜溜的新睡衣,盘腿坐上靠里的那张单人床,第一次摁开了液晶屏电视。我以前没见过草街谁有这种电视,它比我家隔壁小卖部的正方体电视薄了几十倍不止,画面清楚,色彩好看,一点麻星子都没有。电视里好多频道,其中几个是地方台,清晰地写出了我所在城市的名字。
老林没有骗我,这里不是重山市。漫天的大雪,公园,空中飞椅,落地窗隔绝的繁华都市,全都来自十分遥远的方向,来自远超我认知范围的地方。
啊,我兀自将电视台的名字念了出来。JTV-4,京北文艺频道。
我来到的,是全国最大的城市,京北市。
随后,困意很快袭来,我第一次掀开床上的被子钻进去,这么些天过去,这些昂贵的家具终于接纳了我,在细腻的包裹中,我很快就睡着了。